第173章 坚守
江忱回到北镇抚司径直回了书房，卫明月坐在经历司堂屋里，看着自家督公走路带风的背影，心就是一沉，果然不多时就看到沈璃和贺武二人也走了进去，还留下俩总旗看定了门户。
眼下京师被围，能拿到的来往军报不多，卫明月早就将手里的事情忙完了，此时眼巴巴看着正堂那里，心中盼着自家督公带回来的是好消息，不多时堂屋的门打开，沈璃和贺武并肩走了出去，堂屋那里却是许久都没有动静，卫明月到底放心不下，环顾四周看到自己晨间带来备着值夜充饥的点心，拿了个干净帕子包了几块就往堂屋去了。
一进屋，就看到江忱拿着一张角弓正在紧弓弦，卫明月敲了敲门框走进去，江忱抬头看到是卫明月，目色一亮，微微挑唇像是要笑，却突然垂眸：“怎么，有事情？”
卫明月没有放过江忱刚刚那个表情，她在刑名行那么多年，最近两年还是跟着诏狱学审案，哪里看不懂他神色之间的异常，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招他讨厌了，再仔细一想，这三五日自己都没怎么见他，就是犯错也没有落在他眼里的机会啊……
于是卫明月就明白了，督公是有事瞒着自己，可她又不敢就这么没来由地质问，只能摇摇头开口：“没什么事情，就是看着督公回来了，怕您还没用午饭……”她说着捧起点心放在他案头：“好歹垫垫，午后不是还要带兄弟们去巡城？”
江忱看着面前的点心，尽是些乌麻饼牛舌饼之类，他记得卫明月似乎是很喜欢吃甜的东西，可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案头却总会留下这些咸口的点心，问就是带来解闷吃不完，即使自己推辞，她也是撂下就跑……
如此灵慧良善的女子，谁能不喜欢呢？
卫明月看自家督公对着点心打愣，心中纳闷，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京师里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强弩之末了，督公自然是更甚旁人，她常常懊恼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不能像沈璃和贺武那样为他分忧，可她心中对督公的担心牵挂，却绝不比他们差。
“多谢你。”江忱终于抬头看了看卫明月，可眼角唇边的疏离笑意让卫明月恍然如回到了两年前，自己刚刚来到玄衣内卫的时候，那会儿的督公对自己就是这样，周全，和善，而……客气。
卫明月懵了，行了个礼就打算出去，转过身又不放心，回头指指江忱案头放着的弓箭：“督公，您怎么还用上这个了。”
“嗯？”江忱看了看一旁的角弓，似乎是迟疑了一瞬，方才笑道：“用不上，拿出来看看。”
“哦……”卫明月嘿嘿一笑，转身出了堂屋，却不知两道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追随着她轻盈窈窕的身影，一瞬未曾转移。
这一日午后，京师永定门城楼内裴暄看着远处北梁大营烟尘滚滚的景象，眉攒又紧了些，一旁的裴旷看自家大哥这神情就明白此时战况怕是更紧了，他抬头看看日移杆影的长短，从怀里拿出个瓷瓶递过去：“哥，先把药吃了。”
裴暄拿过药来服下，裴旷看着他脸上藏不住的苍白和疲惫，心又揪了起来：“大哥，咱们一会儿去冷大夫那儿看看吧，我瞅你这面色可不太好。”
裴暄却是远眺北梁中军营，摇了摇头：“明日再说，仇非明的二路军休整得也差不多了，我怕明日一早北梁会以他为前锋再袭永定门，此人诡计多端，枪术出众，我必须坐镇在此。”
“可是……”裴旷一听就着急了，却被自家大哥抬手止住：“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明日有人替我出战，但我须得为他关敌料阵方可保万全。”
“有人替大哥你出战？”裴旷听他这么说却是愣了：“那仇非明着实凶悍，后军都督府内还有哪个将领在他手下能不吃亏，那不早就被你用出去了？”他想了想，突然开口：“难不成是永王殿下？”
裴暄摇了摇头：“殿下前次伤得太重，现在能拖着伤体给咱们撑腰已经不易，哪能那么快就上战场。”
裴旷点了点头：“那我可想不到了。”
裴暄一笑刚要开口，却听后面瓮城那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夹杂着将士们欢呼之声，他转头看了看对裴旷道：“这不是来了吗。”
裴旷看到那一路飞马而来的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江督公？他还通马战呢！”
裴暄一时失笑摇头：“他考上武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你还没读完四书呢。”
本是一句玩笑话，可裴暄自己说完亦是感慨：莫说是看到江忱提枪着甲，似乎都有十来年没见他动过兵刃了，可见眼下战况已经吃紧到了何等地步，思及此处，裴暄远眺北面群山，对裴旷道：“你前次跟我说的那宗计策还要多久才能施为？”
“最少还要半个月，若等最大威力时，可能要二十日。”
裴暄点了点头：“不急，那就再等等。”
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两方兵士，裴旷叹了口气：“若是太原那里能腾出手来……”
“你都能想到的事，拓跋飞龙怎会想不到，眼下大同卫那里的战况应该比咱们也轻松不了多少，幸好誉王殿下夺回了大同，否则咱们怕是这会儿都已经……”
裴旷听得一阵心惊，轻道一声“幸好”，远天黄沙背后，那座决定了帝国北方边陲安稳的重镇，正如裴暄所料，此时正顶着不亚于京师的压力。
拓跋飞龙对元德帝未能围剿成功，眼下大周讨逆军集结之势已定，他自然不会将宝仅仅压在手中这几十万兵马上，自草原各部调来的二路军在冲击宣府未果之后，又汇聚在大同卫下，企图突破大同，击穿三秦，从而突破顺天府各卫，与燕京城下的北梁军会师。
对于已经突破过一次大同防线，又筹谋良久的北梁铁骑来说，这本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他们碰上的不是誉王萧诣的话。
五日内打退了敌兵第二次进攻，北梁的三路援军甚至都没能打到大同卫城下，便被誉王亲率的骑兵冲散了队列，明明是数量占优的北梁骑兵，却在大同卫骑兵奋力冲杀穿插的战术下，被分割搅乱，一时死伤惨重。
这其中自然也有誉王“严飚过处，黄沙喋血”威慑之力的功劳，敌兵将领从一开始争先恐后欲斩杀大将立功，到了看到誉王的旌麾便望风披靡，虽然还在硬抗，却着实是被严飚枪杀破了胆。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神出鬼没的双枪妇人和仅凭肉掌就能将人活活劈死的黑脸汉子。
杀败了敌兵已是申末，誉王萧诣领兵回了大同镇修整，进入卫所正堂，早有棋牌官上前接了严飚，誉王抬手解下披风，却是无比自然地回手将一旁的冷四娘裹了进去，温言道：“我与众将议事，你先去后面歇着吧。”
冷四娘笑看着他点点头，转身往后堂去了，王府众人并大同卫几个将领这几日都看惯了誉王这般行事，更是庆幸自家王爷带回的这位王妃亦是英雄了得，手下众人虽自谦是“匪”却是比大同卫更加骁勇善战的精兵强将。
正堂上众人坐定议事时，冷四娘却没有着急回后堂歇着，而是来到卫所内的旗纛庙内，跪在旗头大将神位前默默祝祷，许久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却是自家大嫂萧沅，萧沅亦跪在她身边默默祝祷了一番，才转头对她笑了笑：“柔欢，又在担心三弟他们呢？”
冷四娘跟自家大嫂情同姐妹，此时也不藏着掖着，抬袖擦了擦眼角点点头：“自幼他们都说我性子刚强不输男子，其实哪里是我刚强，只不过我有三个一心护着我让着我的兄长罢了，如今二哥陷在江南不知有没有被战火波及，大哥也被我连累得镇日冲锋陷阵，三哥他们也不知……”
萧沅笑着叹了口气，抬手将冷四娘拉起来，姑嫂二人慢慢往外走着。
“柔欢你这话可就见外了，他们做兄长的，本来就要护着妹子，眼下国家逢难，回雁峰忠义传家自是当仁不让，二弟为人机智，不会有事，三弟的事情你也不必太担心，他二人武艺高强，定能化险为夷，前几日夫君已经知会了晋、陕一代的江湖朋友，请大家帮忙寻找三弟和四弟的下落，或许不久就会有消息了。”
萧沅的话着实宽慰了冷四娘的心，终于露出笑意：“承大嫂吉言，希望三哥他们早点回来。”萧沅亦微笑颔首，二人相携往后堂休息去了。
正如长嫂和幼妹所期冀的，冷雁冲二人并未于代县一战中殒命，只是与太原和大同隔了北梁骑兵重重围困，一时无法突围逃脱，还与小股北梁兵遭遇了几次，好在都逃掉了，二人连日来东躲西藏，靠猎杀野物和乡民接济勉强活了下来，但蓝玖在江中被巨石乱流折断的右腿却一直无法医治，不但骨伤无法愈合，人也因为外伤高热而一直昏昏沉沉的。
这一日午后，他们寻得一处林子暂息，连日奔波饥饿下，二人都没什么力气，冷雁冲取出最后剩的一块干馍递给蓝玖，却见挚友摇了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冷雁冲一听就急了：“一天没吃，你还伤着，怎么会不饿。”
蓝玖却是看着他迷迷糊糊地笑：“人之将死，就不饿了。”
“你胡说什么！”冷雁冲一听他这么说，眼眶都红了，掰下一块干馍就往他嘴边送：“少胡思乱想，赶快吃饭。”蓝玖却笑着把他手推开：“怎么，回雁峰的三爷也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时候？你不是常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
“你少说点儿话吧！”冷雁冲气哼哼地打断蓝玖：“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话，不如省着力气想想怎么突围。”
“你若想突围到太原去，我有个好办法。”蓝玖转头看着冷雁冲笑，冷雁冲眉毛一扬：“可我看你这笑就不是什么好招儿。”
“是好招，就看你听不听我话。”蓝玖眨了眨眼：“你现在吃了东西，喝点水，趁夜穿过这片林子，睡一觉攒足了力气，一口气冲过包围，以你的身手，绝对可以逃到太原去。”
冷雁冲一听就明白他什么意思，当即怒道：“混账话，我冲出去了你怎么办，咱俩要走一起走。”
他这一句过后，蓝玖的面色也沉了下来：“这么多天了，你还看不明白吗，要是我一直这么拖累着你，咱俩谁也跑不出去！”
“那也不行！”冷雁冲辩不过他，直接一锤旁边的树：“咱俩拜过关二爷了，说好同生共死，你让我扔下你自己逃命？你不怕一个天雷劈死我！”
蓝玖看着他愣了愣，忽然笑了：“这天下那么多不平事，那么多邪恶人，若老天都管，一天劈死一个，一百年都轮不到你。”他这么说着，强忍伤痛坐直了身子：“若真有天雷，二十年前在回雁峰就该先劈死我，那里还轮到我坐享这么多年的好日子。”
“你别说了。”冷雁冲突然一阵心酸：“不是说好了不提当年吗？”
“你不提，我却不能忘。”蓝玖叹了口气：“我一个西南野匪，前二十年做下的那些恶，死十次都有富余了，若非你拼命保我，隐曜和大哥手下留情，哪里还有我这二十年偷来的好日子？”
“你也是被逼作恶，大哥都说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回雁峰既然选择保你，就会保你一辈子，你之前欠下的，这二十年出生入死行侠仗义，早还清了。”冷雁冲抬袖揉了揉眼睛坐到他身边上风口示意他倚着自己：“别废话了，眯着歇会儿，明天再找出路。”
他装作困倦，其实只是闭目强忍泪意：“其实这些年也是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大哥那个牛脾气……嗐，其实他就是嘴硬，早就把你当成一家人了。”
“我知道。”寒风中，传来比平日更柔和的一声喟叹：“托你的福，我过了二十年有家的日子，虽然不敢忝颜自称是回雁峰的人，但也早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蓝玖似乎是冷，往冷雁冲身边靠了靠：“我跟你说，咱们逃出来之前，我在卧虎峰咱们房子后面埋了个箱子，等赶走了北梁鞑子，你回去把它挖出来，里面的兵刃秘籍都是没沾过血的清白东西，你替我分给国儿和城儿，俩丫头叫了我那么多年的四叔……可惜云儿，只能等我到了‘那边儿’再护着他喽……”
冷雁冲闭着眼睛都忍不住热泪滑落，低吼一声：“你有完没完！”
蓝玖被他吼得一愣，转头看了看又笑了：“你定是嫉妒我啥都不留给你，嘿，谁让你是三哥，我是弟弟呢……”他靠着冷雁冲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我常常想，若我真是冷家人，该有多好，下辈子我当你亲弟弟吧，任兄驱使，如何？”
冷雁冲咬牙强忍着泪意挑了挑唇：“美得你。”
寒风刺骨，二人身上都不怎么好受，迷迷糊糊要入梦时，冷雁冲突然听到不远处有纷沓脚步声，还有马蹄的声音，此处乃是北梁人驻扎的地方，这种动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冷雁冲一下就清醒了，转头看看蓝玖，只见他也是大睁双眼，拔了防身的短剑在手，二人噤声屏息，盼着那些北梁人只是路过，却不料事与愿违，一个粗嘎声音突然道：“这儿有血迹，他们一定就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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