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康乾沉浸在自己的欣喜里，并没有注意一旁欲言又止的康招弟。

        姚建舟正听他指挥着，用盆装水搅化土疙瘩，说来也怪，看着暗红红的土疙瘩，化进了水里居然还透着点黄不拉几的土色，看着并不真正的红，但也绝对不是疙瘩表面上的脏物，而是自土疙瘩内里化出来的土黄色，用手一搅，水就成了土红色，比之前手电光打出来的，似血迹风干后的暗红色浅了一个度。

        康乾埋头用手搅拌，揉捏被水浸湿的土疙瘩，随着一层层水渍深透，土疙瘩被捏碎成了更细小的碎快，水中渐渐飘浮起了红黄二色，之后又在康乾和面似的动作下，合二为一呈顺时针旋转，融合，等水面上的颜色彻底成了土红色后，他的手上也厚厚的敷了一层釉泥，捏着拇指与食指一搓，指腹间能清楚的感受到，流沙碎金般厚釉的软滑湿黏，等再将两根手指分开，厚釉成丝直直的拉出一根泥线，韧力十足的滴泥成珠，颗颗弹落于盆面之上，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况，竟是比他爷爷给他描述的还要黏稠、厚沉，且手感细腻。

        上品紫金土。

        因为紫金土本身的含铁量，加上其他矿物质元素组合，让它具备了许多普通瓷土达不到的高黏质地，在彻底加工制作过程中，紫金土要比普通瓷土多出一道工序，就是高温煅烧降低黏性，之后在用于青瓷制作的过程中，只要用加了紫金土制作的坯体，不说成功率，就光色泽这一块，能妥妥的拿捏住普通瓷土烧出来的青瓷器，而哥窑开片中的文开片与武开片，也都取决于紫金土的用量，且无论用量多少，出窑变的概率都更高于一般瓷土的百分之十。

        没有人能拒绝紫金土的诱惑，古有青瓷非紫金土不能成之说，只是后来因为战乱，和朝代更迭，让掌握稀有矿山的那一波贵族将财物封存，对外的解释就成了山地被占，矿料被掘，迫使流通在市面上的矿料减少，日渐成了千金难求的贵重物。

        而到了近现代，考古专家根据史料记载的地址去找，却发现山成了田，一眼望去再没有丁点稀有矿料的踪迹，这给复刻古瓷带来了相当大的难度，改良瓷土就成了许多老匠人一辈子奋斗的方向。

        都知道替代品不可能百分百复刻出古瓷的魅力，但在失去紫金土踪迹的现在，含泪研制新的釉方，就成了许多拥有古窑家传的匠人们能做的唯一选择了。

        就是康大成，在人生古来稀的年岁，也感叹古代管控稀有矿山的那一波贵族们不干人事，人的寿命百来年，可山里的矿料却能为，人类的文明延续很多个百来年，那些贵族明知道矿料稀有，却是宁可埋了葬了，也不愿叫后人获得一粒。

        以至于后头少有人认得此宝，叫世代的盗墓贼们给当成积留下来的废土弃如敝屣。

        他爷爷的将军釉，就脱胎于瓷土改良后的成功釉方，能侥幸配成，也是赖了他一个弟兄，下墓时穿来家的胶鞋上，沾到的黏土功劳，两只鞋子混合了各种杂质，提取出来的一捧泥浆水，少之又少的渗进了改良方内，这才有了康家闻名青瓷界的将军釉，但比起真正用紫金土制作出来的将军釉，还是少了些少年将军的义气奋发，只能在深绿釉水里窥一窥将军暮霭的落寞。

        这是近现代烧瓷匠人的遗憾，也是古瓷文化断层的悲伤，更是许许多多老匠人穷其一生也要去研究寻找的动力。

        康乾身为古瓷传承人，在接过爷爷递来的祖窑铭牌时，就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将要遵循着祖辈的脚步，努力从博物馆中现存的残品里，找到通往古瓷文明辉煌的那条道。

        他忽然的泪流满面，叫姚建舟吓的不敢吱声，怂着肩膀直往正在给他们整理铺盖的康招弟处看，因为窑口那一块清理的比较干净，康招弟在没等到康乾的回答后，自觉找起了活干，首先就是要将她爹跟姚建舟晚上睡觉的地方弄好，至于更细致的整理修补，则需要等到天亮了。

        姚建舟不懂老爷子突然的悲伤，偏又嘴笨的不会安慰人，只能盼望着大姑能来问问，陪老爷子说说话宽宽心，一时跟没头的苍蝇似的，团团转的在康乾身前身后来回转圈，高大结实的身体盖出来一片阴影，兜头将一盆化开的釉水遮的没了光。

        康乾也是忽然被勾动了心绪，想着他爷爷如果知道，他竟无意间找到这么稀有的紫金土，不知道该要多高兴，及欣慰。

        他家的将军釉，终于有能比肩古瓷身上的那种，属于时代印迹的辉煌了。

        他不敢肯定这会是整个瓷界的新发现，但他敢担保，这会是他家正康龙窑成名釉的重大突破。

        “建舟，你明天去镇上买两把铁锹来，还有砌墙的工具，水泥砖块什么的……”说完，康乾才懊恼的一拍额头，他没钱。

        姚建舟见他情绪忽然就稳了下来，懵懵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爽快的点头答应，“行，爷爷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并说了，我明天下山去给你带上来。”钱他有，原准备交住院费的，结果三叔横插一杠，白叫老爷子呛出一笔钱来，也算是意外之财了。

        康招弟弄好了铺盖，又从窑口里爬出来，摘了身上沾的草木屑，又小心的往康乾眼跟前的盆里放了几块土红疙瘩，呐呐解释，“爹，我认得这种土疙瘩，我可以帮你去捡。”

        康乾这才记起之前康招弟说了什么，道，“你来帮忙也好，不嫌风餐露宿的，就来，爹又不赶你走，这么小心干什么？”

        康招弟搓着手道：“这不是祖传的手艺么？我怕你会觉得叫我学了不好弄，毕竟是康家的……”

        康乾这才理解了她的担心，是哭笑不得道：“哪那么多心思？若叫你看两眼就会了，那经年的老师傅们都该找块豆腐吊死不活了，大丫，这烧窑不是一看就会的，里面的学问可多了，就是正经学的小徒弟们，不学个十年往上，都不敢说要出师二字，你呀，太小心。”

        可不就太顾虑重重了么！给自己父亲打下手，还得担心家传的手艺，有所谓传男不传女的古训，太卑微了。

        康乾挺见不得女人受限的自我否定，明明早就男女平等了，为什么还会有女身不如男的固定思维？这不对，就跟他二叔家的堂妹会自动将碗里的肉让给弟弟一样，大家都长了张嘴，凭什么她不能吃？

        别夸她懂事，大不了弟弟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不谗肉？能做出让的行为时，就已经很能说明他二叔二婶的教育问题了，反正有他在，他堂妹的肉就再没让出去过，而小姑娘非常明显的巴望着他能天天呆家里吃饭。

        这就是康乾最早的男女等级观念萌芽期，后来念书扯到了尊卑平等，他就懂了堂妹盼他来家的心情。

        那是属于小小孩童渴望能被平等对待的期待，以及伸出小手挣扎一下父母态度的试探，康乾的来去，就是她期待和挣扎的活动空间，在很多年后都是成为念念不忘的美好回忆。

        这就是康乾后来传艺时，不吝男女都一视同仁的最初想法，因为他想给目之所及的女性亲人们拥有一个对“让”字说不的机会。

        康招弟要想学，康乾自然不会藏私，但之所以一开始没想叫她，是因为她年岁大了，又有家庭拖累，没有姚建舟来的这种随叫随到的方便。

        康乾的这种心态，叫康招弟感动的泪花直冒，她从知道自己是抱来的那刻，就一直小心的讨好家人，可真正能被她讨好的，只有她爹。

        康招弟，“爹，你要喜欢那种土疙瘩，等明天天亮了我去挖，窑里危险，没修好之前可不能再往里去了。”

        康乾正低头洗手，洗出来的水也没舍得倒，而是汇聚在一个盆里，继续浸泡着剩余的土疙瘩，等康招弟把话说完，他听出了话里的关键词。

        “挖？你知道哪里还有？大丫，这种土山上很多么？”康乾问的时候眼睛就一直盯着康招弟，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康招弟叫他盯着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爹你忘了？这种土疙瘩在给你和我妈打墓的时候就有了，坟场那片地里，一掘掘一片，之前有烧砖的窑场拿去研究过，发现根本烧不成砖，放少了直接烧成白灰，放多了烧成黑芯砖，一拍就碎，来回反复，发现这种土疙瘩只有一个用处，就是用来当墓墙的装饰品。”说白了就是，这种土疙瘩啥用没有，就落个颜色好看了。

        康乾：……真天才啊！怎么想起来拿去烧砖的？紫金土的高温熔点在1260度到1330度之间，一窑砖的最高温度不过900度，烧砖？

        我那遍寻不着，一块能上千的紫金土，你给我拿去烧砖？

        尼玛，我爷爷的，以及那么多带着遗憾仙去的老师傅们的棺材板要盖不住了。

        烧砖……！！！

        康乾揪着胸口前的衣领子感觉气都要断了，心痛到难以呼吸，声音都变了调般的叫道：“快，咱们连夜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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