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对与错
蒂娅想过很多关于未来的事情。
利威尔、法兰和伊莎贝尔一起住在她买的房子里，等到中央彻底不再查她时，她就可以和他们住在一起。她现在会泡茶，会烘培，他们可以开一个面包店。或者法兰做饭的手艺一级棒，他们可以开一个餐馆，她会把赚来的钱给法兰买新衣服，给伊莎贝尔买甜点，给利威尔买精致的茶具，好喝的红茶，换这种不同的牛奶和砂糖。
她特意买了窗户很大并且朝阳的房子，白天他们在房子里可以感受到最温暖的阳光，晚上闲下来还可以看星星看月亮，看所有地下街看不到的东西。夏天他们会在院子里烧烤，伊莎贝尔爱吃肉，一定要烤好多的肉，刷上法兰秘制的酱汁。冬天他们都窝在房子的壁炉边取暖，让利威尔用面无表情的脸讲冷笑话和鬼故事，最后他们笑的躺到地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雪花飘落，世界一片雪白。
她还想准备一个本子专门用来当作“相册”，她会慢慢学画画，然后把他们每天的日常都画在本子上，这本“相册”最开始那页就是她给利威尔画的许愿时的样子，因为他们都会陪利威尔过以后的每一个生日。他们就这样平凡又快乐的生活在阳光下，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这些年来，她想过这么这么多的未来，在梦里都笑着不愿醒过来。
但是，现在伊莎贝尔和法兰都死了。
是不是如果她告诉利威尔，告诉法兰告诉伊莎贝尔，她只是假死，她准备了这栋承载着梦想与希望的房子，只要等她回来他们就可以过上最幸福的生活，他们就不会死？
是不是如果她放弃她的自由，安心待在王都，哪怕嫁给凯撒，当她拥有了更高的爵位和权力时，她就能把利威尔他们接到地上来，他们也就不会死？
是不是如果她待在调查兵团，哪怕他们都去到壁外，她也可以保护他们，他们也不会死？
可是自己……从头到尾，都做的是些什么决定呢？
她瘫坐在地上，利威尔还站在她的面前，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烛灯偶尔会因为火焰发出“噼啪”的声音，这成为了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半晌，她嘶哑着嗓子轻声开口：“是我害死了他们……”
利威尔没有立即回应她。
或许理智告诉他那的确是每个人选择的结果，但对于活下来的人而言，他们一定会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去终止悲剧的发生。伊莎贝尔和法兰的死还在利威尔的脑海里，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
过了很久，利威尔的声音响起，“……这不是你的错。”
可与此同时，她看见利威尔紧抿着双唇，脸上面无表情，双拳紧握。
蒂娅重新低下头。
就是自己的错。
一切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自私又卑劣的耍着手段，为着自己那份“自由”不顾一切。
“他们一定很疼……”蒂娅喃喃道，“伊莎贝尔最怕疼了，她每次受伤，我给她包扎的时候她都叫的可惨了……”
“法兰不怕疼，可他讨厌难闻的味道……腌萝卜都那么让他讨厌了，巨人……”
蒂娅的声音沙哑无力，并且在一点点的变小，最后只剩下气腔在发声，模糊的利威尔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等到空气彻底安静下来时，蒂娅正一脸呆滞的看着前方，半张着嘴，双目无神，并没有流眼泪，就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这让利威尔想起娜塔丽死时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
而现在这样的蒂娅利威尔从未见过。他忽然觉得，或许不该这样贸然告诉她这件事。事实上这的确不能说是蒂娅的错，没有人会知道另一个选择会带来什么，这是他们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走到最后，他们都不知道路尽头是鲜花还是断崖。但比起他的贸然，蒂娅的到来更加猝不及防，他没有丝毫缓冲思考的时间，就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是什么样的心理呢？就那样，他选择了将伊莎贝尔和法兰的死讯立即告诉她。
利威尔低头看着蒂娅的模样，好像看到了当时在墙外的自己。
或许埃尔文当时看他就像他看现在的蒂娅一样。
那他现在该说些什么吗？他把关于文件、议员、地上的约定都已经告诉了她，现在他也很难保证自己是完全的理智，难道还要把埃尔文跟他说的话再那样复述一遍给蒂娅听吗？
利威尔向后退了两步，后背靠到墙上之后，他像是脱力了一般，蹭着墙坐到了地上。他看着蒂娅，但蒂娅却略过了他的目光，依旧看向斜前方的墙壁，和刚才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就像个不会动的木偶一样。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也需要静静。
就这样，两人面对面的坐在地上，蒂娅一脸呆滞，利威尔则眉头微蹙，低着头和蒂娅一样沉默。
直到蒂娅轻轻开口：“利威尔先生……”
“啊。”
“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利威尔深呼吸了一口气：“我说了……你没有错。”
但蒂娅好像完全听不见利威尔的声音，她继续开口，像是喃喃自语。
“是不该瞒着你们吗……”
“还是应该换个办法……”
“或者……从一开始就错了？”
为什么收容所那么多艾尔迪亚人，他们有的甘于住在收容所，有的想要成为马莱士兵，有的偷偷加入艾尔迪亚复兴派……这么多选择，那么多人去选，她却非要特立独行的越过海洋，登上岛屿，爬进墙内生活呢？
没有人这么做，不就意味着，这是条错误的道路吗？
他们都明白，只有她不懂，却还得意洋洋地认为看了很多书，自己又聪明，可以逃离那个铁笼奔向光明的、自由的未来。
就是她那可笑的“自由”，让她最在乎的人因为自己或者离去或者悲伤。
达菲说的话她现在都还一字不差的记在心里。达菲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告诉她凯撒会很伤心，其实她都明白。倘若不是达菲真正把她当作了朋友，达菲又怎么会在意自己对凯撒、对所有人的欺骗？达菲口口声声说着凯撒被她利用，事实上这又何尝不是达菲在说自己？
她都明白，都明白，她还看到了达菲说完之后眼里点点希冀——达菲在希望自己改变主意——甚至达菲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她眼中的感情。
但她还是在达菲说完这些之后，沉默的扭过了头。
她倔强的、自私的坚持着心里那份愚蠢的“自由”，以至于她知道她的朋友会伤心都无动于衷。如今她也因为这份“自由”而让伊莎贝尔和法兰葬送在巨人的嘴里。
这样的“自由”真的是她想要的自由吗？
……不是的。
她想到以前在收容所里的生活。
收容所里的每个人连保全自己的生活都很艰难，没有人会管她，只有漆黑肮脏的小巷可以容下她。她每天都靠着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食物勉强存活，经常因为翻的晚而只剩下别人都挑剩下的食物，但饶是这样，她也坚持用更多的时间偷偷趴在窗口听里面的老师教书，里面的孩子们下课会牵着同伴的手一起离开，而她则捧着捡来的书回到巷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读。
有一次，收容所外的一个孩子不小心将书丢在了栅栏旁，她探着手去取，却被刚好找来的孩子发现。那个孩子疯狂的拿起脚下的碎石子砸向她，大声喊着“恶魔的后裔！”“去死！”这样的话，而她只能抱着书尽快跑开，重新跑到巷子里。
后来她悄悄再探出头时，那个孩子被他的母亲用手帕细心的擦拭着手上的灰尘，然后母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递给他一块喷香的面包，温柔的牵着他那干净的手消失在视线里。蒂娅重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则是一双布满灰尘和泥土的黑黄的手。上面布满了干裂的伤口，麻木的感受不到疼痛。
那个时候，她就在问自己，为什么她就要过这样的生活呢？就因为她是收容所里的艾尔迪亚人吗？她就要被打、被喊着“恶魔”，被诅咒着“快点去死”吗？
那么……是不是离开这里到了岛上，到了那个全都是艾尔迪亚人的世界，一切就会不一样？
她要离开收容所痛苦的生活，她不想要再被别人称为“恶魔”，她不要再被诅咒，她想像那个孩子一样过平常的日子，不用富裕，只要让自己不再像收容所里时一个人独自面对一切恶意。她要到那座岛屿上，重新开启自己的生活。她会有友善的邻居，有会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路的伙伴，有自己的家。她就在那里做一个最普通的、最平凡的、最幸福的人。
就像……就像她临走前，在格里沙家看到的那副光景。
她最开始想要的“自由”，是这个样子。
那为什么，明明是这样美好的“自由”……现在变成了这样？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蒂娅从利威尔的床上醒来。
远方天边的微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让屋内不再像昨晚一般黑暗。她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样睡着的，她甚至为自己竟然能睡着而感到羞愧。一觉醒来，她睁开眼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伊莎贝尔和法兰死了。
她看向桌边，利威尔正坐在椅子上睡着。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昨晚她让他很疲惫，但尽管这样，他却把床让给了她，自己睡在了椅子上——这在以前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一夜过去，蒂娅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脑海里还充斥着伊莎贝尔和法兰的死讯，忽然眼眶一酸，眼泪浸润眼眶，最后夺眶而出。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尽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吵醒利威尔。眼泪顺着脸颊淌到手掌，再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终于可以控制住自己后，她用袖口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悄悄的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留下来一段话。
利威尔先生，我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抱歉——尽管道歉在现在已经毫无用处。
这次我又不辞而别了，我认为现在的我们，或许都需要一些单人时光，请不用担心我【这半句又被划掉了】。
对不起。
将字条摆在了桌子正中央，蒂娅将目光转到利威尔的脸上——这明明是一张她最想要保护的脸，现在却成为了自己伤害的存在。想到这里，蒂娅感觉到眼泪好像又要不受控制的冒出来，于是她连忙套上披风，捂着嘴，迅速消失在了窗前。
当立体机动装置的声音消失在窗外后，原本应该在椅子上熟睡的利威尔，皱着眉慢慢睁开了眼睛。
另一边。
因为时间尚早，街道上的人还不是很多，只有几家早餐铺有些顾客，其他地方多是空空荡荡。在更多的人出来之前，蒂娅迅速的用立体机动装置回到了格里沙家。她小声的用钥匙打开门，果然艾伦他们都还在睡觉，厅内只有卡尔菈在准备早餐。
看到蒂娅回来，卡尔菈悄悄上前接过了蒂娅的披风。大概是察觉到蒂娅脸上的表情并不愉快，她没有多问些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蒂娅的后背。然而当卡尔菈温暖的手掌触碰到蒂娅的一瞬间，就像是断了闸，蒂娅的眼泪汹涌的冒了出来，呜咽声再次被掩盖在手掌中，卡尔菈面带心疼的将蒂娅搂进怀中。
格里沙从浴室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样子。
他没有很惊讶，而是面色平静的看向卡尔菈，卡尔菈沉默的摇摇头，气氛因为蒂娅的哭声染上一层悲伤。可能是这番动静吵到了艾伦，此刻艾伦穿着睡衣，一脸困倦的拽了拽格里沙的衣角。
“爸爸，蒂娅姐姐怎么了？”
格里沙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艾伦的发顶，悄悄的开口道：“蒂娅姐姐选错了路。”
艾伦一脸迷惑，而格里沙不再多言。
等到早餐做好时，蒂娅并没有留在饭桌吃早餐，向格里沙他们道了一声歉后，她回到了房间关上了门。屋内很安静，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整间屋子，透过几条金光色明亮的光路，蒂娅仿佛可以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小颗粒。
她慢慢的挪动到墙角，蹲下身蜷缩在那里，把头埋进了臂间。这样的角度让她看到了她挂在脖颈上的项链，那块墨绿色的椭圆形玻璃垂在中间，微微晃动，半明半暗。
这条玻璃项链是她离开施耐德家时唯一带走的东西。她可以不要这些年来的一切，但这条项链绝对不行。她小心的把它保存在身边十二年，十二年前她在施耐德家的马车上将项链摘下，而现在当她终于可以将它再次戴上时，一切却都变了。
抽泣声再次响起，逐渐越变越大，门外的艾伦和三笠站在这扇紧闭的门前无措又担忧的望向格里沙，格里沙朝他们摇摇头，张开怀抱抱住了两个孩子。
艾伦在格里沙怀里闷闷的开口：“爸爸，选错了路，改过来不就好了吗？”
格里沙语气里带着些许叹息，“路可以改，但是失去的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次艾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从上午迈进房间开始，蒂娅把自己闷在了房间里整整一天，最后格里沙在卡尔菈的强硬要求下端着一碗汤和一块面包打开了房门。天色早已暗了下来，房间内却并没有点烛灯，格里沙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在黑暗中找到了蜷缩在墙角的蒂娅。
将餐盘轻轻放在桌子上，格里沙并没有像卡尔菈要求的那样劝蒂娅吃点东西，而是坐在了蒂娅的旁边，望着窗外的天空，眼神中也带着些许悲伤。
许久，格里沙忽然开口。
“我曾经有一个妹妹，她叫菲·耶格尔，很可爱，很善良，对世界充满了幻想。”
“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离开收容所，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外面，看看收容所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后来，有一架飞艇飞过收容所，我就带着她一起偷溜出收容所，只为了多看两眼那架飞艇。”
“那架飞艇很大，就像是能够改变世界的神奇存在。菲激动地看着这架飞艇，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她拽着我的衣袖，告诉我终有一天她要坐着这样的飞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说到这儿时，格里沙的眼里充满了怀念，他的眼神依旧看向天空，但他却像是看到了菲拽着他的衣袖，满脸纯真的朝他许下这个对艾尔迪亚人来说如此宏伟的愿望。
但慢慢的，格里沙严重的怀念被悲伤替代。
“在我们看飞艇的时候，两个马莱军官却发现了我们。他们一个带走了菲，说要把她送回收容所，而另一个将我留下狠狠的训斥了一番。”
“而等我回家的时候，菲并没有回来。”
房间安静了下来，格里沙好像没了再说下去的意思。而蒂娅终于有了些反应，她僵硬的挪动了自己的脖颈，将脸从臂间转到朝向格里沙的方向，那双红色的眼睛毫无光泽的看向格里沙。
格里沙自然也察觉到了蒂娅的动作，他将目光从天空转向蒂娅，两人目光交接，蒂娅觉得自己在格里沙的眼里读到了愤怒。
“我的妹妹，她在路上被那名军官的儿子，用三条狗给活生生的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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