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人与巨人
“第八只……”
“第九只……”
羽毛黑白相间的鸟展着翅膀从窗外的天空飞过，天空一片蔚蓝，蒂娅靠在床头的枕头上，百无聊赖的数着今天经过的鸟。薇薇安在旁边给蒂娅换着今天的药水，透明软胶的药瓶被摘了下来，重新换上了棕黄色的药液。
蒂娅的伤恢复了很多，虽然还不能拿东西和走路，但不再是动弹都不行的状态了。薇薇安这两天开始甚至可以把蒂娅抬到轮椅上带着她出去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户外新鲜的空气。对于蒂娅不同寻常的恢复速度，薇薇安只字未提，想来是裘德大叔叮嘱过了的。
她每天除了规规矩矩的换药就是和蒂娅闲聊——什么都聊，八卦、新闻、家里的琐事甚至她早上因为着急穿反了衣服这种事都要聊上两句。蒂娅知道薇薇安大概是怕她躺在这儿无聊，对于小姑娘的一片好心，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等薇薇安换好了药，她又叮嘱了两句关于换的新药的注意事项。薇薇安完全继承了她的老师裘德大叔的语言功底，几句话的事又说了个长篇大论，听的蒂娅晕晕乎乎的，她最近在努力学习从一堆废话中提取有用的重点内容。
最后，薇薇安还喝了半杯水，“……大概就这些吧，有什么不良反应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的好的。”蒂娅连忙点头，“你该去送药瓶了，再晚裘德大叔会骂你的。”
“好吧，我也不想迟到。你知道的，被骂是轻，可老师还会罚我的工资！”语罢，薇薇安好像想起了上个月被罚的十个钢币，颇为绝望的拎着空药瓶离开了病房。
房间又只剩下蒂娅一个人了。蒂娅开始重新望天，最近北迁的鸟越来越多了，她觉得今年冬天或许会来的早些。然而还没等她数到第十只鸟，房门就被敲响了——这里说一嘴，蒂娅用了一个小时说服了薇薇安在门口贴上一个“记得关门”的纸条，她终于不再忘这件事了。
“请进。”她喊道。
门被慢慢的推开，佩特拉带着笑意出现在了门口，这让蒂娅颇为惊喜：“佩特拉？你来了。”
“我来看看伤患。”她笑着把门带上，拄着拐杖走到了蒂娅的床边。
“伤患来看伤患？”
“是啊。”佩特拉坐到了椅子上，把拐杖靠在了床头柜上，“这大概就是同病相爱吧哈哈哈。”
蒂娅仰头看着佩特拉，她看起来恢复的不错，身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棕色长裤，比穿兵服的时候要显得邻家许多。但看起来有些瘦，不知道是因为穿常服的缘故还是因为养病消瘦。
她开口道：“你看起来好很多了，裘德大叔怎么说？”
“说是恢复的相当不错，再过一阵就可以摆脱这玩意了。”佩特拉说着指了指床头柜的拐杖。
“太棒了！奥卢欧他们呢？”
“奥卢欧主要伤在了手臂，剩下的伤都在恢复中。根塔和埃尔德严重些，根塔的伤口一直在发炎，裘德大叔最近在给他想各种办法。”
蒂娅沉默了。每每提起奥卢欧的手臂，蒂娅总是为他感到难过。他不像埃尔文主要是用脑，奥卢欧是拿刀的士兵，没了手臂，他将再也不能够上战场。
“奥卢欧……不能再留在兵团了，是吗？”
“嗯。”佩特拉点了点头，这是蒂娅意料之中的回答，但还是让她有点难过。然而紧接着，佩特拉就开口道：“不止奥卢欧，我们大概也都不能继续和兵长并肩作战啦。”
“？！？！”蒂娅猛的瞪大了眼睛。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裘德大叔告诉我，我的腿不能再骑马了。而根塔和埃尔德他们一个伤到了腰，一个伤到了胳膊……”佩特拉说的时候还带着笑容，语气里仿佛不甚在意，已经很乐观的面对了这件事，但蒂娅能听出来她声音里微微的颤抖。
“说起来，我们四个还真是同步啊。当初我们在训练的时候就总是一组，我们偷偷在训练中烤鸟肉吃、偷鸟蛋，一起被教官罚跑，跑到脚底都是泡然后互相凑药膏。奥卢欧那时候还不会学兵长说话，是个带着口音不太认字的傻小子，总嚷嚷着‘我是要当首席的男人’——扑哧，他最后还没我成绩高！我们两个经常吵嘴，相比而言，根塔和埃尔德就像两个哥哥一样，总是比较照顾我们……”
“后来，我们一起进了调查兵团，又一起进了兵长的作战班。我们一起偷偷仰慕兵长，也一起不断的互相练习……七年了，我们一直在一起，现在就连放长假也要一起了……”
房间里只有佩特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坚持的挂着笑容，回忆着当初那段颇为辛苦、但现在再回头看却无比美好的时光。蒂娅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佩特拉说话，她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堵得慌，鼻头也微酸。
“嗨呀，瞧瞧我在说些什么，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佩特拉抽了抽鼻子，依旧在微笑，但眼角的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她连忙伸手擦掉，“真是的，怎么就哭了啊。我来之前跟自己说好了一定要笑着的，抱歉啊蒂娅，我不想给你带来坏心情的……”
佩特拉还在抹眼泪，声音已经带着哽咽，但她还在笑，笑的比哭还难看。蒂娅很快速的眨了眨眼睛，把泛出来的泪星给憋了回去，然后从床头上起了起身——这是个有点难的动作，力量会涉及腿部，带来痛感。但这个动作让她离佩特拉更近了一点。
“不要抱歉，佩特拉。”蒂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够温柔些，“你没有给我带来坏心情，而是在告诉我，你拿我当作了朋友，我很荣幸。”
在刚才佩特拉回忆着以前的事情时，蒂娅就知道了佩特拉此行来的原因。她刚从裘德大叔那里知晓这件噩耗，或许她有些崩溃，有些无措，她不太想一个人呆着，想找人说说话，但奥卢欧、根塔和埃尔德都不是合适的聊天对象。
“你同样是我的重要的朋友，佩特拉。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难过，不要在意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哭就哭。”蒂娅往前凑了凑她那笨拙的，还打着石膏的胳膊，“虽然我不能给你个拥抱，但我可以把我的肩膀借给你。”
这幅动作让蒂娅看起来有些滑稽，佩特拉看着蒂娅的样子，眼圈比刚才更红了，鼻涕甚至有些狼狈的流了下来。
“蒂娅……”佩特拉终于挂下了嘴角，半张着嘴抽噎着靠到了蒂娅的肩膀上。她搂着蒂娅的脖子，眼泪浸在了蒂娅的衣领和脖颈间，嚎啕大哭。
“我，我真的，我知道我们很幸运，我们还活着，可，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哭……”
佩特拉边哭边说着话，但这些话到最后已经模糊的让蒂娅听不清楚说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没关系，她知道自己现在只要保持沉默就好。蒂娅抿着嘴，感觉这脖颈间的抽泣，看着床头柜上的那只拐杖，眼圈也红的厉害。
或许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活下来就是万幸，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梦想又显得更为重要。人们总是这样贪心，可这种贪心往往也曾是激励他们不断前进的力量。
蒂娅垂着眼眸，嗓子还是堵堵的。
不过不论如何，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有希望，就有未来。
下午的时候，利威尔回到了基地。
到今天为止，对于罗塞之壁的搜查彻底结束。偌大的罗塞之壁绝大多数的建筑完好如初，丝毫没有被巨人毁灭的迹象，也没有鲜血和尸体，更别说巨人的影子——这些天里，他们基本就没见过巨人。
一共用时七天，在王都将给罗塞难民最后的救济粮吃完为止，调查兵团紧赶慢赶的结束了搜查，宣布罗塞之壁并未被破，也没有巨人，难民们可以重新回到他们自己的家。
这件事让罗塞之壁和王都的人都欢欣雀跃，但在埃尔文的病房里，压抑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蒂娅坐在轮椅上，利威尔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埃尔文的沉吟了两秒，然后开口道：“如果今天过去了，王都就会抛弃罗塞之壁的难民。”
“啊，大概吧。”利威尔依旧穿着那身黑西装，脸色有些差的轻嗤了一声，“倒是很符合那帮猪猡的做事风格。”
埃尔文哀叹：“这次过了还有下次，墙壁早晚会倒塌，这样下去，人类早晚会灭亡。”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蒂娅开口道，“我认为罗塞之壁的巨人一定有突破口。”
闻言，埃尔文的视线转移到了蒂娅身上，“你的伤看样子恢复的不错。”
“上天垂怜罢了。”蒂娅低头看了看自己裹着石膏的腿，又想起了早上的佩特拉，“或许我是幸运的。”
埃尔文带着淡淡的笑意摇了摇头，“这种事，谁知道呢。”
“行了，正事一堆一堆的，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悲叹人生了。”利威尔把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张报告拿了起来，朝埃尔文开口道，“我告诉她了。”
埃尔文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蒂娅。”
“嗯。”蒂娅应了一声，她知道，这才是今天埃尔文趁她被抬下楼晒太阳时半路截胡了她的原因。八成跟她的能力有关系，埃尔文最近一直把它作为一个突破口调查着这个。
“这两天兵团连夜排查了档案里记载的人口，我们发现了一件事情。”利威尔抬头把眼睛从文件挪到了蒂娅的脸上，或者说是，蒂娅的头发上，“所有红色眼睛红卷发的人，全部都和施耐德家有血缘关系，没有一个例外。”
那个传闻中拥有着“高贵血脉”的施耐德家，红色眼睛和红色卷发是他们独有的标志。
“……你的意思是……”蒂娅有点发懵。
“啊，可能其实你也是施耐德家的人——虽然不是维多利亚。”
不，不可能。
蒂娅在第一时间就在心里否决了这个可能性。她知道她是从壁外来的人，绝对不可能来自施耐德家！但利威尔那句“无一例外”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这显然也是排查后的结果，这样极端的结果一定有它特有的原因。
难道壁外也有施耐德家，她是他们的亲戚？算下来她也是墙壁内施耐德家的亲戚？可是她在壁外从未听说过施耐德家，也没见过红眸红卷发的人。
“你不是说你一直跟你爸爸住，没见过你妈妈吗？或许你妈妈就是施耐德家的人——这种情况在排查中也有出现，流落在外不愿回本家的施耐德家的人什么的，或许你不喜欢在王都待着就天生随了你妈妈。”
……不，还是不对。她的身份是编造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爸妈长什么样子，她根本就没见过他们！……没见过，对，没见过。
如果没见过，那么或许，他们其中的确有一个红眸红卷发。
“你们猜的没错……”蒂娅喃喃道，“我或许，真的和施耐德家有点关系……这简直不可思议……”
“没什么不可思议。”埃尔文开了口，“你来自施耐德家，有特殊的能力，被巨人传达了‘洛基’这一讯息，这个讯息从乔恩爷爷的书里找到，乔恩爷爷曾经在施耐德家的老古堡工作过，这个老古堡被赠予给调查兵团做基地，第一任团长还很开心……这一切都有了联系。”
蒂娅没有说话，她的不可思议和埃尔文的意思略有不同，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有任何一丁点血缘关系的人，现在她却被告知，墙壁内的一个贵族可能和她有关系。
此刻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想法从中间划过，但她一条也抓不住。蒂娅皱着眉听完了埃尔文的话，沉默了几秒，她开口道：“所以你现在派人去重新查古堡了？”
“它一定有秘密，施耐德家也一定有秘密。”
就差说我也有秘密了。蒂娅抿了抿唇，最后放弃了思考——她现在需要静静，等回病房了有的是时间慢慢理，看来她再也不用数鸟了。
于是蒂娅又问道：“那查到什么了吗？”
“暂时还没有，但他们会尽力的。”
“……你这表情仿佛要把那古堡翻个底儿朝天。”
“何止底儿朝天，”利威尔“嘁”了一声，瞥了埃尔文一眼，说道，“刚才你没来，他已经派士兵去取铁锹了。”
“……”
就在此时，敲门声忽然响起，韩吉带着一个新兵走了进来。蒂娅对那个新兵有点儿印象，和艾伦是同期同区的孩子，好像当时最终考核的时候成绩还不错。
“慢死了。”利威尔翘着二郎腿朝韩吉开口，“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哦，原来这个会议原本要应该是有韩吉的。蒂娅在心里反应了过来。
韩吉摇了摇头，“我在整理调查报告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而且这位新兵来找我，也说了些情报。他是——”
“报告团长，我是104期调查兵团士兵，柯尼·斯普林格！”
韩吉接过了他的话，“对，柯尼，他的老家就是那个拉加果村。村庄里的建筑大多是内部爆炸式损毁，但却没有半点血迹。与此同时，我们至今并未发现任何一名来自拉加果村的村民，而……我们讨伐的罗塞之壁内的巨人数量，与拉加果村村民数量一致。”
！！！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瞪大了些眼睛，饶是有过这个猜测的蒂娅，在情况基本确认的情况下还是有些震惊。果然和她想的一样，那个兽巨的能力是将人类变为巨人。
韩吉还在继续报告，她拿出了一张画像：“这是……柯尼的父母。”
柯尼：“是的……在我的家里也有一只巨人，它曾试图和我搭过话，说的是‘欢迎回来’。它和我妈妈……”
说到这里，柯尼咬紧了牙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在场的大家都明白了柯尼的意思——它和我妈妈长得很像。
“所以，通过这次事件，我认为——罗塞之壁内所有的巨人，都是由拉加果村的村民变化而来的。”韩吉说了最后的结论。
利威尔的脸色暗了几分。
等这个在埃尔文病房开的小型会议结束之后，天色已经临近傍晚，从埃尔文的病房到蒂娅的病房中间隔着两条长长的走廊，利威尔推着蒂娅的轮椅，经过窗前时，两人的影子映在地板上，融合在了一起。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走廊里只有轮椅碾过老旧的木质地板发出的“嘎吱”声。
在差不多一条走廊走完之后，蒂娅叹了一口气，说道：“在想佩特拉他们的事还是巨人的事？”
“……啊，你也知道了。”利威尔平淡的反问，“裘德连这种事都要告诉你吗？”
蒂娅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是佩特拉早上来找我了。”
闻言，大概顿了三秒，利威尔的声音才从蒂娅头顶上传来，听着和刚才一样，没什么起伏：“她说什么了吗？”
蒂娅仰起头，看向利威尔，“利威尔，你在自责吗？”
你在自责命令佩特拉他们誓死也要保护艾伦，结果他们永远失去了上战场的机会吗？
蒂娅的问题开门见山，丝毫没有什么铺垫，这种突击式的提问让利威尔握着轮椅手把的手稍稍紧了一下，他低头看向蒂娅，坠进了她红色的眸子里。
“自责没有用，后悔也没有用。”利威尔重新抬起头，看向前方，开口道，“如果次次都要自责后悔，那我早就累死了。我能做的，只有带着他们的份一起走下去罢了。”
还是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你在自责吗？但蒂娅想她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利威尔再没有说什么，两人到了蒂娅的病房，利威尔将蒂娅抱到床上，然后把轮椅推到了房间的角落。
“利威尔。”蒂娅又喊了利威尔一声，利威尔闻声抬起了头，四目相对。
橙红色的余晖照在蒂娅的脸上，光将房间斜对角的分为了两部分，蒂娅正巧在阳光照射的到的地方，而利威尔离蒂娅只隔了三步路，却恰好被隔在了那片还没来得及被余晖洒过的地方。他站定在阴影里，看着蒂娅的脸。
蒂娅开口道：“佩特拉早上在离开前告诉我，在兵团的这些日子，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利威尔没有说什么，他的指尖稍稍颤了一下。
太阳还在向西坠去，余晖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挪动，从蒂娅的脸上扫到床头柜，从床头柜再扫到被子。
“然后她又说，她很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她会把未来的日子，过成最幸福的时光。”
余晖还在挪动，从被子扫到椅子，又从椅子扫到空落落的地板。它仍旧迈着缓慢的步伐向前挪着，最终，它触及了利威尔的鞋尖，爬上来利威尔的西装，将利威尔同蒂娅一同笼罩在橙红色的光里。
利威尔的声音响起，比方才的平淡要轻了一些。
“……是吗。”
“嗯。”蒂娅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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