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睡前小故事
夜晚，窗外积雪，冬天总是这般安静。
床头柜上的烛台燃着火苗，但它也只是充个光亮，主要的温度还是由房间内的壁炉提升。火焰在木柴上冒窜，木质纤维断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和浴室里蒂娅淋浴的声音混在一起，为房间添上些生气。
利威尔坐在刚才蒂娅坐着的地方，看着窗外大雪纷飞。
这七天来他和蒂娅都忙的脚不沾地，他们没时间悲伤，没时间回忆，甚至没时间迎来格里沙书中所描述的新世界，只能不停不停的忙着为这个旧世界收尾。如今终于告下了一段落，利威尔难得的把脑袋放空了一阵，放松着紧张了这么久的神经。
“利威尔——”蒂娅的声音忽然从浴室里传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那里傻坐着，快去床上暖被窝——”
傻坐着的利威尔：“……”
这家伙怕不是在他身上装了只眼睛。被点名的利威尔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倒还是起身，拎着报告掀起被子钻进了被窝。嗯，当然，钻进了一般蒂娅睡的那一侧。
这份报告是白天阿明在艾伦的牢房里整理出来的艾伦的记忆——准确的说，是格里沙的记忆。它和格里沙在书中的自述信息基本吻合，甚至弥补了一些更加细小的细节。就是这么薄薄的一沓纸，记载着他们一百多年来用无数生命换取的宝物。
韩吉在得到这份资料的事实吐槽道：“为什么不早点想起来这些事情呢。”
对啊，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只有当他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真相才会来到他们面前，还是接二连三一股脑儿的闯进来。
马莱、艾尔迪亚、帕拉迪岛、外面充满未知的世界和无数的人类……还好这些有很多都是埃尔文猜到来的，也算是给他们来一个心理铺垫，否则还不知道得缓到什么时候。
利威尔垂眸看着这些纸上的内容——
格里沙·耶格尔亲属：
父母：姓名未知-存活未知。
妻子：黛娜·耶格尔（黛娜·弗里茨）-被马莱方注射为无脑巨人。
妹妹：菲·耶格尔-死亡-马莱方狗咬致死。
儿子：吉克·耶格尔-存活-马莱方。
艾伦·耶格尔-存活-艾尔迪亚方。
烛影在墙壁上摇曳，利威尔的视线在这部分区域驻留了许久，直到蒂娅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利威尔这才把视线从报告转移到了蒂娅的身上。
蒂娅的棉质睡衣把她的身材掩盖了不少，但抬手臂、迈腿之类的动作还是能勾勒出些许曼妙的线条。比起十八年前那个扒着他家门框的又脏又瘦的小丫头片子，没有人比利威尔更加明白蒂娅这些年来的变化——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生理上的。
不过只需一眼，利威尔还是能在蒂娅身上找到当年那个小鬼的影子。不仅仅是模样，更重要的是她眼睛里的光。这份光那样坚定，那样耀眼，就像是困在她红色眼眸里的火焰，永远都为自由而燃烧。
是什么让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就能够拥有这样的眼神？
利威尔的脑海里还在滚动着方才在报告纸上的记录，耳边还有埃尔文曾经问蒂娅的话。
【在壁外生活的很辛苦吧？】
【生活在“马莱”中，很辛苦吧？辛苦到终于忍受不了折磨，才决定穿过巨人群，越过五十米的高墙，来到墙壁内生活。】
蒂娅的声音忽然响起，她在利威尔的眼前晃了晃手，“喂喂，回神啦，干嘛这么盯着我？我洗干净了！干干净净！”
“啊，就是在看你的头发，已经很长了。”
利威尔很平静的回过了神，往自己的那边挪过去，让蒂娅赤着脚钻进被窝，然后舒服的享受着暖烘烘的被窝。
“长就长吧，我可以把它盘起来。”蒂娅漫不经心的擦着头发，“说起来干脆利威尔来学编头发吧？将来我老了抬不动胳膊了你还可以帮我编呢。”
利威尔轻哼了一声，“比起编头发我更会用刀，剪刀也可以。”
“……”真是个不浪漫的老男人。蒂娅在心里撇了撇嘴，手上的活终于停了下来，她把毛巾放在一边，凑到了利威尔的面前，“艾伦的报告？啊，就是今天韩吉给你的那份吗？”
“嗯。和格里沙·耶格尔说的基本一致。”
这样说着，利威尔把这沓纸收拾了一下，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
蒂娅拿湿头发蹭了蹭利威尔的肩头：“不看了吗？”
“不看了。不管是格里沙的自述还是艾伦的回忆，都是格里沙的经历。”利威尔看向蒂娅，蓝灰色的眼眸里藏着些情绪，“蒂娅，说说你的回忆吧。”
闻言，蒂娅愣了一下。她靠着利威尔的胳膊望着他，利威尔的眼神很认真。
她沉吟了两秒，开口道：“你知道的，我八岁就跑过来了，这么多年过去，记忆并不像格里沙那样清晰。而且我就是个普通人，没有格里沙那样有价值的信息……”
她的回忆里的确没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是些狼狈的、灰色的过去。
利威尔靠着床头，捻起她的一小撮头发摩挲着，“说说吧，就当讲故事。”
蒂娅笑了一下，“像当年一样给你讲睡前小故事？”
“原来你那时候都在把那当成给我讲睡前故事？”
“难道不是吗？”
“明明是你在兑现承诺。”
蒂娅扑哧的笑出声，“没办法呢。我当初可的确就是认为在给你讲故事啊。十六岁的利威尔还要要让八岁孩子给你讲睡前故事哄你睡觉什么的……”说到这里，蒂娅的眼睛里满含笑意的看着利威尔，点了点利威尔的脸，“利威尔，你羞不羞？”
利威尔一把握住了蒂娅的手，另一只手钻进她的睡衣里乱窜，“啊…那也不知道是哪个二十六岁的小鬼还要我特、别、的、哄她睡觉？”
“诶你别碰那里哈哈哈痒……”蒂娅连忙笑着举起双手讨饶，“我讲，我讲还不成嘛。”
利威尔又在衣服里摸了一把才收回手，蒂娅已经瘫在了他的怀里，利威尔的身体很温暖，每年冬天蒂娅都喜欢搂着他睡觉。
等气氛再次安静下来，蒂娅抬头又看了眼利威尔，“不过先说好，真的没什么用，别抱太大希望。”
“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哼。”蒂娅撇了撇嘴，在利威尔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然后思索了几秒，慢慢的开了口——
“我和格里沙是一个收容所的，它叫雷贝里欧收容所。”
艾尔迪亚人在全世界各地，都只配住在小小的一圈收容所里。
那里的生活和墙壁内没什么区别，如果硬要区分的话，大概只有科技、认知和待遇三方面了。岛外的科技领先了帕拉迪岛数十年，所有艾尔迪亚人都知道祖先上艾尔迪亚和马莱的战争，以及自己是“恶魔的后裔”这件事。
在雷贝里欧收容所里长大的蒂娅，从小就是没有姓名的。
原本这没什么关系。不论是“小红毛”、“喂”、“臭小鬼”还是“死孩子”这样的称呼，对于她而言都没什么两样。她自小没有父母，有记忆以来第一个认知就是“饿”。饿就要吃东西，能够填饱肚子是她最大的梦想，名字什么的又不顶饿，叫什么都无妨。
但直到有一天，“恶魔”这个词从铁栏杆外砸向她，伴随着的是腐烂的菜叶、臭鸡蛋和石块。
她能够感受，“恶魔”和之前的所有称呼是不同的。
喊她“恶魔”的那些人，他们的眼神里带着蔑视、恐惧、愤恨和憎恶，就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却也最恶心的东西。他们恨不得将她分尸砸烂，让她永远的消失在世界上。
蒂娅不喜欢他们叫她“恶魔”，于是给自己起了个名字，蒂娅。
——恶魔，去死吧，恶魔！！
——我有名字，我叫蒂娅。
——呸！你就是恶魔，你们全都是恶魔！
完全没用。
“恶魔”这个词就像是用烧红的铁烙在了她的身上——或者说烙在了所有收容所里的人身上——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洗不掉，擦不掉，改不掉，就连死了也会跟着你。
随着年岁的增长，她才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是没有父母的。自己一辈子都会活在这个铁笼子里。自己还可能被带去“乐园”。自己是“恶魔”。
投胎真的是门技术活。有的人出生就是马莱的有钱大小姐，而有的人生来一无所有。
但蒂娅从小就有个优点——她从不自怨自艾。
这可能是小时候抢食物而形成的思维模式。没有的，那就去创造，去争取。她生来是艾尔迪亚人，既然无法正常生活在马莱的世界里，那就选择艾尔迪亚的世界好了。那个墙壁里面没有马莱，没有“恶魔”，只有她无数的同胞。
“……所以我就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见你啦。”蒂娅语气轻快的落下了最后一句。
让一个二十六岁的人去回想八岁前的事情实在是个考验，能留下的一定都是记忆深刻的事情。而能够让蒂娅记忆深刻的，那也都是些不好的。蒂娅尽量让自己轻松的说完了这些事情，她不想让利威尔觉得她有多可怜。
利威尔静静的听完了蒂娅的回忆。
听起来收容所就像个露天的地下街，但马莱人对他们的恶意，却比普通人对地下街的人的恶意要多得多。那的确是恨不得你赶快死掉的黑色态度，它就像一张密不透光的黑布，将所有的光都笼罩住，比地下街还要黑暗。
房间里很安静，壁炉里的柴已经烧的差不多了，火焰弱了很多，但蒂娅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冷，可能因为在利威尔的怀里吧。
“利威尔？”蒂娅抬头瞅了瞅利威尔，发现他还睁着眼睛，“什么啊，一声不吭的，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利威尔抱着她，揉了揉红色的柔软发丝，“蒂娅。”
“嗯？”
“等一切结束之后，你想去哪里？”
你想逃离马莱，所以来到了墙壁里。但如今，你又在努力的去往壁外。在这里你依旧继续与命运做着抗争，与你伴随的是死亡和别离，那份你想要的生活，迟迟未来。
“一切结束之后吗？我想想…我想在闹市区买一栋玻璃天花板的房子，每天都能够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街道，晚上还能看星星。再去有好吃的的地方，去玩所有没玩过的东西。啊，我还想去看大海，看沙漠，看极光，哈哈。”
利威尔淡淡的笑了一下，“那就去吧。”
我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诶？”蒂娅抬起脸傻愣愣的看向利威尔，“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麻烦死了，臭小鬼’或者‘给我说点靠谱的啊’之类的话。毕竟极光好像在世界最最最尽头。”
“你是受虐狂吗？顺着你说你还不乐意？”
蒂娅连忙摇头，“不不不不，乐意，乐意至极。”她顿了顿，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其实那些都也不是最重要的啦。”
“只要能和利威尔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利威尔和蒂娅对视着，暖黄色的光为两人盖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将他们罩进名为爱的世界里。这是一个自私的小世界，它总能够为两人提供短暂的一小段时间。在这个时间里，他们不是兵长和蒂娅分队长，而是利威尔和蒂娅。他们属于自己，也属于彼此。
你说想带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但其实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蒂娅照旧在利威尔的怀里醒过来。
烛台上的蜡烛沉睡着，壁炉的火早已熄灭殆尽，黑乎乎的炭屑残留在里面，但取而代之的阳光。它明亮又带着暖意，将整间房间唤醒。
利威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但他倒也没出被窝，而是在……在看表。
“你是猪吗，你比平常多睡了一个小时。”
“……”
这是什么人间魔鬼。
蒂娅崩溃的把手盖在了脸上，“一定是我醒来的方式不对。”
利威尔收起了表，扒拉开她的手在她嘴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起身往浴室走，“的确不太对。你将比往常少一小时的整理时间。今天九点要去监狱捞艾伦，十点开会。哦，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八点半？！”蒂娅尖叫着从床上弹起来，她从来没睡到这么晚过，一定是昨晚给利威尔讲过去的事讲的太晚了。
并排刷牙，单方面抢水龙头，这是蒂娅和利威尔同居时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等蒂娅洗漱完往梳妆台一坐准备盘头发时，利威尔站到了她身后。
蒂娅推着利威尔，“快去换衣服，咱们要在五分钟内出发，这样还有时间去食堂拿两个面包。”
“等会。”利威尔摆着一张和蒂娅完全不同的云淡风轻的脸，开口道，“昨天你不是说要教我编头发？”
“教什么编头发，这都几点了还……等等，你要跟我学编头发？”蒂娅下意识的看了看窗外，没错，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啊。
“蠢死了。”利威尔把蒂娅的头从窗户方向扭了回来，“还是说你更希望我学学怎么剪头发？”
“……不，当然，学编头发再好不过了。”蒂娅挠了挠头，“但是今天来不及了，不如今晚或者明天……”
“没有来不及。”利威尔一本正经的掏出怀表，“现在才七点四十五。”
“……你告诉我我晚醒了一个小时。”
“骗你的。”
“……”
这个世界上能够如此镇定自若的说出“骗你的”这句话，除了埃尔文，大概也就是利威尔了。蒂娅看着利威尔眉眼间稍微有点愉悦的模样，一时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利威尔很少和蒂娅开玩笑，但不得不承认，在蒂娅眼里，他开玩笑的时候显得格外可爱又轻松。蒂娅喜欢这样的利威尔。
“好啊，利威尔，你竟然骗我。”蒂娅把手里的梳子往手心里拍了拍，“罚！罚你今天学会给我编头发，然后早餐必须吃胡萝卜豌豆番茄马铃薯杂烩汤！”
利威尔：“……”
蒂娅：来啊，互相伤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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