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非研

钟离地处吴国北部，气候比吴略干燥，民风更为开放。紫玉在宫中时很少出门，反而现在自由了许多。虽然韩重不建议紫玉外出，但偶尔实在太过憋闷，绿云也会陪紫玉到外面逛逛集市街道。为安全起见，她每次不是将紫玉打扮成男子，便是用面纱遮住紫玉的颜面。

        这日，紫玉和绿云在外面走得有些累了，便进了一处茶铺歇脚。

        茶水端上来，紫玉只喝了一口便又默默放下。绿云知紫玉嫌茶叶不好，便又命店家端来一壶白水。

        正在此时，紫玉听得旁边几桌议论道，近日上将军正亲自率人在全国搜查逃至钟离的“姬家余族”。

        也就是紫玉的家人。

        原来，勾践亡紫玉吴国之后，势力日盛，向北渡过淮水，与齐、晋结盟；向西与楚交好，隐约有睥睨天下之势。钟离地处吴、越之间，自古便是两国争夺之地。钟离君软弱，只要留着他的名号，臣服于谁都可以。吴王死后，钟离侯立刻归顺勾践，并积极主动地提出协助搜查夫差的后人。

        眼下，钟离上将军最精锐的手下正在全国挨家挨户地盘查，估计很快便会来到此地。

        紫玉听得有些心慌，低声对绿云说，“走吧。”

        绿云叫来店家结好账，紫玉与她起身准备离开。

        许是心下紧张，走的急了，刚到门口便重重撞到一人身上，面纱一下子掉落地上。

        “哎呀呀，可把我撞坏了！”被撞那人阴阳怪气地嚷嚷了一句，声音刺耳似裂帛。但在他看到紫玉的瞬间，突然像被扼住喉咙一样，声音戛然而止，直愣愣地盯着紫玉的脸，嘴巴可笑地大张着，好像马上就要流出口水来。

        绿云连忙捡起面纱给紫玉重新带好，拉着紫玉便要走。

        那人回过神来，伸出胳膊一拦，“别急着走啊，小娘子可撞疼了？刚刚小娘子贴到紫玉身上的时候，柔若云朵，香似桃花……”

        听他说得如此猥琐，绿云立刻拉下脸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哈哈哈哈，相撞也是缘分！某欲请小娘子饮一杯薄茶，不知小娘子可赏光？”

        还没等绿云说话，紫玉快步绕过此人朝门口走，没想到他的四个手下立刻围拢过来挡住去处，向左向右都无法通过。

        一股混合着气愤、委屈、惶恐和不安的怒火在紫玉心里燃烧起来。自出生以来，还从未有人敢用如此语气和自己说话！

        紫玉正要发火出声，绿云紧紧握住了紫玉的手，然后沉着地问那人，“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那人一脸不可一世的样子，自己不说话，却抬了抬下巴，示意手下回答。

        一个手下得意洋洋地对着绿云说，“齐风公子，听说过吧？正是我家公子。”

        另一个手下嬉皮笑脸地边朝紫玉走近边说，“我们公子可是当今令尹的嫡亲外甥，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其他几人听了，不怀好意地“嘿嘿”笑起来。

        紫玉以前从未听说过钟离小国的什么齐风公子，但是看这情形，想必日常也是横行霸道惯了。

        绿云淡淡一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齐风公子。久仰久仰。若无事情，我家小姐要回家了，还请各位让出路来。”

        那个齐风公子走到紫玉面前，轻佻发问，“小娘子是哪家的小姐啊？看着着实眼生。不如今日留下喝杯茶，认识认识。”

        绿云依然抓紧紫玉的手，不卑不亢地说，“今日天色已晚，待我回去禀告我家公子，改日登门拜访。”

        这时其他食客开始窃窃私语，却无人上前解围。茶楼老板从柜台后面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齐风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小的这就给公子安排一间上房，泡上一壶好茶。这二位姑娘不如就……不如就让她们离开吧。”

        一个手下一把推开掌柜，“去去去，瞎捣什么乱！”

        那老板似是没有承受住，一下子扑到旁边的桌子上，压塌了桌子，杯盏盘碟稀里哗啦碎裂一地。

        店里登时乱做一团，店里伙计赶过来扶老板起身，其他食客纷纷朝外做鸟兽散。人群隔住了齐风公子那伙人的视线。

        绿云见机拉起紫玉转身朝店后跑。穿过厨房，跑到后院，院北有一扇上了锁的木门。

        绿云一掌朝木门拍去，木门应声碎裂，露出一个不大的窟窿，人可以钻过去。

        紫玉还没来得及对绿云的掌力表示钦佩，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齐风公子那刺耳的声音“小娘子，别跑啊——”

        绿云迅速推着紫玉钻过木门上的破洞，叮嘱道“小姐先走，这里紫玉可以应付。”

        紫玉刚钻过木门，便听到绿云与齐风公子那伙人打斗的声音。有双男人的手伸出来用力扒木门，紫玉心下害怕，转身就跑。

        顾不得街道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紫玉一路飞奔，直到跑到一处巷尾，前面没了去路，这才停下来剧烈地喘气。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难道那伙人这样就跟来了？

        紫玉快速拔下头上的木簪，转身便朝来人刺去，却被来人一把抓住胳膊。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紫玉抬头看去，原来是祁非研。

        面容清冷如常，但眼神中透着关心。

        紫玉立刻放松下来，连声催促说，“快，快去救绿云！刚才在如意茶楼，遇到一个叫齐风公子的……”

        非研微微皱眉，“齐风公子？”

        “说是当今令尹的外甥。”

        非研点头，“莫怕，绿云不会有事。我先送你回家。”

        紫玉益发焦急，“他们四五个人，绿云恐怕应付不来！”

        非研说了一句“放心。”便转身朝巷子外走去。紫玉只得跟在后面。

        走出巷子，一匹高头大马正静静地站在原地。

        紫玉突然想起现在自己必然是发髻凌乱，狼狈不堪，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裙和头发。

        非研看紫玉如此，从怀中掏出一块长巾，“可暂用此包裹一番。”

        紫玉点头结过布巾，简单包住头发和面部。

        “请上马。”

        “绿云真的没事吗？”紫玉还是不放心。

        非研点头，“放心，齐风公子之流根本不是对手，绿云会处理好。”

        非研扶紫玉上马后，牵起马慢慢地走起来。

        紫玉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一些往事。还在吴宫之时，就经常听韩重念叨他这位师父。韩重本是卫国人，幼时遭遇战乱流落，因缘际遇被师父非研所收留。非研祖上是晋国贵族。两百年前族人因为战争流亡到楚国，其后便在楚国定居下来。他们这一族人口极少，全族也不过三五十人，千年以来一直修行黄帝秘术，但坚守“不入朝堂”的族训，低调而隐秘，是以并不为世人所知。

        非研博古通今，但性喜自由，带着韩重在各地游历。他们师徒到达吴国之时，正是父王最强盛、最膨胀的时期。那时候，他收了不少越国进献的美人，夜夜笙歌，并开始寻求长生不老。听说非研到了本国，便派人到驿站请他入宫。

        非研坦然告诉父王，族中确有祖传秘药，服之可益寿延年，但究竟能否长生不老，并非只靠一副丹方。人之根本，需修身养性，过喜过忧皆有损身心。

        父王坚持邀请非研留下。非研不得已，留下韩重为父王制药，自己则依然到处行走，偶尔回到吴宫指教一番。

        紫玉一边胡思乱想着，猛然想起刚才在茶楼里听到的话，赶忙叫了一声“非研师父。”

        非研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微微侧头看紫玉。

        “刚刚我和绿云在茶楼时，听到他们说，现在钟离的上将军正带人搜查境内的吴王遗族，我……”

        非研这时停下，仰头正视紫玉，“此事我已知晓，我已同重儿说过，这两日便会动身离开这里。”

        他的眼睛幽黑深邃，仿佛有一股吸人的力量。紫玉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紫玉早已没有了国家，没有了亲人，唯一可以信赖托付的，便是韩重和非研师徒二人。他们去哪里，紫玉只需跟着便是。

        那天回到家之后不久，绿云便也平安回来。紫玉拉住她细细打量，除了手背上有几丝划伤，头发略有些散乱，其他并无任何受伤，甚至衣服都还是干干净净的。

        紫玉这才放下心来，暗道非研果然了得，绿云跟在身边不过两三年就已经有了一身功夫。

        当天晚上，紫玉一直辗转难寐。白天的事情令人心有余悸。

        “死亡”的三年时间，在紫玉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每每紫玉试图将那里面看仔细些，便有一股锐风呼啸着自洞底深处裹挟向上，带着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令人难耐。

        记忆像是缺失了一块，连带模糊了吴宫中的岁月。

        倒是幼时有一次跟着二哥偷偷溜出宫去玩，曾经听到过一首民歌，当时不知怎的就哭了。直到现在还记得那几句：

        碧草黄，旧都遥，

        城栏何处，愁烟袅袅。

        寒霜重，孤枕晓，

        枯骨难掩，浮萍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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