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辈赐名
驿站最上等的院落，正房极宽敞，地上跪成一片的太医与侍从安静的仿佛不存在。
房间内静悄悄的。
秦绾挎着药箱走至床前，她垂眸，目光终于落在了侧躺在床榻上的晋王身上。
她的小皇叔，楚堇棠。
此刻，他面色惨白，双目正轻阖，薄唇因多次擦拭而略微肿起，唇间点点血迹，竟映的他姿容艳丽绮靡，仿佛是被人□□至此。
这模样，竟比当年荣宠万千的卫夫人还要秾艳几分。
秦绾望着那张脸，眸光微凝一瞬，她长睫垂下，视线并不过多地停留在他的脸上。将药箱放置在床头矮几上，秦绾在床前坐下，仔细为他诊脉。
脉弦微数，脉象很弱。
秦绾蹙眉，看了看他的口中，舌红苔薄，又伸手去翻看少年紧闭的双眼。
他皮相随了卫夫人九成，一双凤目波光潋滟，此刻眼瞳大且圆，因病痛折磨，熬的发红，不见往日光彩。
秦绾收回手，出声问：“晋王殿下何时开始呕血？”
楚襄垣政务繁忙，只听内侍回禀了晋王的病情，至于繁琐细节，他一样不清楚。
他侧眸，扫了眼床脚边跪着的晋王亲随。
周幸立刻恭敬上前，仔细回话：“殿下五日前腿间中箭，于马背上摔落，诊治后腿间箭伤已无大碍。但殿下醒来后却开始头疼恶心，这两日开始呕血不断，今日午时竟直接昏了过去……先前每隔半个时辰咳血一次，且量少，不多。今日昏迷醒来后开始不间断地大量吐血……”
秦绾凝神听着，出于医者望诊的心理，她目光落在那床将人遮盖的严严实实的锦被上，微微抬手，晋王身上盖着的那床锦被被她轻易掀起。
秦绾想看一下他腿间伤情。
她动作突然，令人始料未及，周幸登时睁大了一双眼，他止住话头，却来不及出声阻止。
室内亲随内侍与六位太医皆是一窒。
青纱床帐里，少年修长双腿上仅着雪白亵裤，那亵裤只堪堪遮住了腿根，一双腿瓷白瘦劲，左侧大腿上缠着轻薄绷带，点点血色自雪白绷带间渗出，映得色如羊脂的双腿在深蓝被衾间绮靡香艳，活色生香。
少年男子的身躯，猝然显露于眼前。
秦绾目光一滞，抓着锦被的指尖僵了一僵，她微抿了下唇，下一瞬，神色张惶地将锦被重新放下，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秦绾站起身，面朝着身前矜贵寡情的君王，她出声请罪。
“民女无意冒犯，望陛下恕罪。”
楚襄垣目光淡淡打量着面前少女，漆黑眼眸似幽潭深不见底，良久，他忽地笑了声。
秦绾低着头瞧不到他的神色，垂下的眼帘里他抬脚走至床榻前，白玉似的指节自衣袖中伸出，他将边角透风的锦被重新掖了掖，说道：“你既已看过诊，病情也已清楚，可有良方医治晋王？”
声音里，仍是轻淡，却是接秦绾请旨宽恕的话。
秦绾重活一世，再不会只去听去看他给人的表象，她内心十分清楚，若她出声应下，便是在应诺他一定会医好晋王，若她推脱不应，冒犯亲王之罪，当场就会给她定下。
他目下温和，才刚笑过。
但他圣面下的冷血与冷漠，秦绾已亲身领教。给人定罪，赐人死时，他一样不会手软丝毫。
“禀陛下，民女已略有思绪。”秦绾低垂着眼，出声应他。
“是何良方？”
秦绾眼帘里出现一只似冷玉雕琢而成的手，这只手修长匀称，指节分明，自松青色衣袖中露出，温润有泽，极具美感。
他并未触碰到她，远远地虚扶了下。
秦绾随他手起，站直了身，并未立刻去回话，她抬眼望向周幸：“晋王殿下先前的药方可拿来一看？”
周幸点头，一旁跪着的内侍立刻起身将药方呈于秦绾面前。
秦绾伸手接过。
药方共三副，一副是专治箭伤所开，晋王吃了五日，箭伤已无大碍，只需后续静养即可。
另两副方子，一副是随行诊治箭伤的何太医所开，另一副乃今夜才匆忙赶至驿站为晋王看诊的太医令刘孟存等人商议后而开。
这两道方子删删减减，都是止血的保守药方。秦绾静静思量一瞬，晋王现下已失血过多而昏迷，便不能再开单止血的方子。
她抬脚走到窗下书案前，屋内伺候的内侍极有眼色地立刻将纸摊于秦绾面前，沾了墨汁的笔递与她。
秦绾前一世在乔府过的很艰辛，但最后两年里，楚襄垣虽不待见她，然后宫里的另几位妃嫔一样无宠，谁也争不到人，没了底气也无人再使绊子。
那两年里，她在宫中过的锦衣玉食，也曾习惯了宫人面面俱到的伺候。
她见状，并未露怯，举止有仪地接过内侍递来的笔，蹙眉沉思一瞬，她执笔，落于纸上。
苏合香，麝香，龙脑香各半两，安息香，香附，青木香，沉香，白檀香，熏陆香，丁香，荜茇，犀角，朱砂，白术，诃子各一两，混捣成粉，白蜜煎之，去沫，和为丸。（注1）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绾收了笔，药方已成。
笔过雪纸的沙沙声消绝于耳，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但眼下气氛明显已不似方才那般压抑凝重，仿佛秦绾出声请了旨，便是为众人重新求回了一条命。
内侍上前取了药方，恭恭敬敬行至榻前，递与楚襄垣查阅。
天家样样谨慎，每一道过口的，贴身使用的，皆有百来道程序检验，无异常之处，才会送至贵人面前。
秦绾见状并不意外，她理了下腕间缠着的那串佛珠，抬脚走了过去。
楚襄垣接了方子，垂眼看去，字迹清雅娟秀，纸面干净整洁，他略扫了眼，便让内侍递与了仍跪在地上的刘孟存检阅。
秦绾目光随着药方落在室内跪了满地的人影身上，顿了一瞬，她收回视线。
“如何？”楚襄垣出声问。
刘孟存与几位太医细细查看着，苏合香、麝香、龙脑香、安息香四香开窍，启闭醒神，辟秽化浊，共为君药，其余臣药佐药皆是行气解郁，散寒止痛，与诸香合用可防辛散走窜太过，耗气伤正的药材。
细细琢磨了几遍，仍没有看出用药不合之处。见楚襄垣出声催促，刘孟存微抬眼皮与另几位太医悄悄对视一眼，见无人反对，他将药方重新递给了内侍。
刘孟存以额贴地，斟酌着开口回话：“禀陛下，此方温通开窍，行气止痛，治以不省人事者。”
“去备药罢。”
楚襄垣终于下旨令人去制药。
话落，他仿佛才瞧见室内跪了一地的人，“雨夜寒潮，众卿可要保重身体，怎可长跪不起？”
他语气和缓，令众人起身。
又道：“晋王病重仍需静养，卿等先去厢房歇息罢。”
众人转眼间死里逃生，皆惶恐着谢恩，一一退下，到院内西厢等候药成。
窗外疾风骤雨尚未停歇，楚襄垣扫了眼室内留下的内侍与亲随，众人立刻无声地退了出去。
嘈杂雨夜里，秦绾隐约听到房门被牢牢关上的声音。
莫名的，秦绾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此刻，屋内安静至极，除去床榻上仍昏迷不醒的晋王，偌大的里外间，只余秦绾与床榻前静坐的楚襄垣。
秦绾一时间呼吸都要窒住了，室内明明宽敞了许多，可气氛比之方才似乎更压抑紧绷了些。
秦绾轻屏呼吸，静静站在床头矮几旁，眼睫微垂着，仿佛这世间再没什么令她在意的事物，她眉眼宛然，形容昳丽，恍若一尊神女像，遗世独立。
窗外寒风朔朔拍打着窗棂，屋内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楚襄垣面目冷淡下来，目光落在不省人事的晋王脸上，他声音平和问于秦绾，“朕似乎记得，虞城乃威远将军秦松佲故土，你与秦将军是何关系？”
秦绾呼吸微滞，脚底鞋袜濡湿的凉意一霎渗入骨髓，她未敢停顿，声音轻缓有度，如寻常一样。
“禀陛下，民女自幼长于佛门古寺，从未见过您说的秦将军。”
“你叫什么名字？”
楚襄垣侧眸望向她，再一次出声问道，语气淡淡，目光落于那枚鼻梁痣上，不带一丝感情。
“长辈赐名，秦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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