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南京（11）
晚上九点多，最后一节晚自习快要结束了。
夏琪把错题整理好，又拿出那本《正常人》。刚看了半页，坐她旁边的梅子，突然“啪”一声摔了书。
“什么鬼啊……”
她声音低低地抱怨，听起来非常生气。
夏琪朝讲台上值班的班长看了一眼，见对方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低头撕了张字条，给她传过去。
[怎么了？]
旁边的姑娘拿到字条，长长叹出一口气，提笔回话：
[一个喜欢辰大的同好给我发短信，说辰大被扒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下午发来的短信，但我一直没看手机……好像事情有一点严重。]
夏琪看着手上的字条，还有一点懵。
尹瀚辰被扒？
就算他本人的照片没挂到网上过，但他人就在书店坐着但凡有心一点都能给他扒个底朝天吧？
他还有什么值得扒的？
除非……
夏琪突然一怔。
尹瀚辰几乎是把自己的所有隐私曝露在了公众面前，他的名字、地址，还有他的样子……
唯独一点，是少年一直以来都藏着的：他有阅读障碍。
顿时，女孩的脸都白了，手心止不住地冒汗。
不……夏琪，你要冷静。不要先把事情想得这么坏……
或许尹瀚辰被扒的，并不是这这件事……
又或者，即便被扒出来也没有关系，大部分人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
但等到梅子借来易时的手机，登上□□，点开朋友发来的聊天记录后，她却整个人都傻住了。
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尹瀚辰有阅读障碍，尹瀚辰是画画天才……尹瀚辰读的是特殊学校。
他的妈妈是这所特殊学校的老师，爸爸曾是厦大的美术教授，后来因为儿子有阅读障碍的缘故，才搬到的海南……
这些被少年小心翼翼藏起来……好的与坏的东西，悉数曝露在网络面前。
没有半点存留。
[我要气死了，从早上知道这件事开始，就一直在哭……难怪他直播间从来都不回应弹幕，我刚入坑的时候还埋怨过这个人怎么这么高冷……]
[对啊，气死！辰大直播这么久了，从来没说过这个事，他自己肯定是一个字都不想说。结果，就被这个装x的狗比，全抖落出来了，草了。]
[视频cut]
[你们看看，当时镜头移过去了，辰大明显躲了一下。那狗比还一直把镜头往前怼，还一直说什么：给你们揪了个长得好看的小哥哥。]
[草……下面弹幕一群在那刷，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残疾。我这拳头硬了！]
自习课上不能点开视频，但只靠着聊天记录也能拼凑出个大概。
一个伪善的主播，去特殊学校做公益，为了宣扬自己的善举，全程都在直播。
而过程中，正好遇见了在学校读书的尹瀚辰。
想到少年当时在微信里，反反复复输入之后，才迟疑着发来的一条语音，说：对不起，我有阅读障碍。
夏琪紧紧咬着嘴唇，红了眼圈。
梅子更是把手机往书包上一放，直接把脑袋埋到胳膊里，哭出声来。
顿时，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第一排。
“怎么回事啊？”
易时从背后抻抻夏琪的衣服，用气声问她。
“没事……”
夏琪回头低声说。
才发现，自己讲话也带上了浅浅颤音。
-
晚自习后，梅子把手机还给易时，之后牵着夏琪的手一路奔回了宿舍。
“喂，你们到底怎么了啊？”
易时的声音响在身后。
只来得及听见倪霓的一声回应，说：“回头我让她们给你发消息。”
余下的所有声音，就都淹没在了越来越远的人群里。
-
回宿舍之后，梅子从床底下坠着的小布包里，翻出她的智能手机。
这一次，终于看到了视频的全貌。
视频里，是个打扮新潮的主播，一手拿着手持直播架，一手拿着个扫帚。
堂而皇之地进了自习的教室，佯装关心学生的样子，用气声对着麦克风讲话：“这边来……听这边的管理人员说，他们会给学生安排不同的课程，但都不是以学科为主，主要是培养他们以后安身立命的本事。这边应该是画画的教室……”
然后，镜头倒转，在整个教室里扫了一遍。
夏琪几乎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教室中间，正埋头画画的尹瀚辰。
少年一身浅蓝色的校服，端端正正坐在课桌前，正拿着蜡笔在美术本上涂改。
阳光洒在他身上，一如初见时的惊艳。
而直播间里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都在嚷着把镜头对准那个埋头画画的小哥哥。
再然后，夏琪就眼睁睁看着尹瀚辰出现在屏幕的正中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来吧，单独揪这位小哥哥给你们看。我对你们这么好，没点表示吗？”
主播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接着，半个屏幕都是礼物飘屏。
“这位同学，你们现在是绘画课吗？我怎么好像没看见老师啊？我正在直播，没问题吧？”
少年听到声音抬头，措不及防，脸就正正地暴露在了镜头里。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一眼这边的手机，反应过来后，立刻飞快地捂住了手上的画。
“抱歉，不太方便。”少年清冷冷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说：“这里是特殊学校，你直播经过许可了吗？如果没有许可，请立刻把直播关掉。”
但那个主播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打着哈哈：“你个小朋友，怎么管得这么多？我也不是第一回做公益了，总得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些特殊地方的现状吧，我这也是帮忙传播，知道吗？”
说这，又把镜头往左侧移。
少年的标牌，立刻字迹清晰地曝露在镜头下。
长风济海中学
高中（2）班：尹瀚辰
“好了好了，不拍就是了。我都拍这么多地方了，就你事多。哎，这是你的画吗？你这画挺有水平啊。”
于是，主播一边说着不拍了，又一边去扒拉桌上已经画好的小卡片。
画面里，属于少年的手，又连忙把卡片都收了回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夏琪已经看到了，每一张卡片上都写着的，那个她看了无数遍的“辰”字。
又或者……早在镜头对准胸卡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而视频里的主播，还在骂骂咧咧：“……画也不能拍是吧，行行行，我马上走。真是……”
“嗯？你们问为什么不能拍啊，可能是自卑吧。嗐，毕竟不是正常长大的孩子，大家担待一下喽。”
视频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停留的结尾处，还能看见弹幕上刷的一堆“哈哈哈哈哈”以及“青少说的对”。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辰大在圈子里名气大了去了，怎么可能自卑？这个叫什么青少的，确定是来做公益的？谁做个公益还带直播？他做什么公益了？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梅子气的眼睛又红了。
坐在她旁边的女孩，胸前起伏了好一会，才咬出两个字：“虚伪。”
“没错，就是虚伪！打着公益的旗号吸引粉丝，把暴露别人隐私说的那么冠冕堂皇！有本事，就把直播收益全捐给学校啊。不行，我要去举报这个叫什么青少的！太恶心！”
梅子说着，已经开始下载那个直播软件了。
“怎么操作啊，这个东西……先注册？”
“怎么不注册还不让浏览的，垃圾！”
……
梅子和她的手机较劲，旁边的女孩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自己的老爷机。
然后进了阳台。
从最近通话里找到最顶上的号码，毫不犹豫地点了那个绿色的拨通键。
“嘟……嘟……”
四声过后，听筒里传来冰冷冷的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没有人接……
女孩垂下的刘海，几乎遮住乌黑的眸子。
尹瀚辰在做什么？这个时间……
9点30分。
会不会在洗澡？
下一刻，手机传来一声震动，一条短信跳了出来：[怎么突然打电话啊？我今天不太方便接电话，你可以给我发短信，我会努力好好看的_]
屏幕上的字很多，一页都显示不完。
自从尹瀚辰挑明自己有阅读障碍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基本都是语音或者直接电话。即便是文字信息，也都是简简单单。
这一次，他却一下发来这么多……
夏琪看着男生温和的文字，把手机捏得更紧了。
咬咬牙，还是又一次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这是怎么了啊，夏同学？”
电话接通的声音响了三下之后，少年温和的声音终于从听筒里传来，隐约带着一点无奈。
夏琪一时语塞……想说的很多话，都在少年与平时无异的声音里，被噎了回去。
女孩不说话，远在三亚的少年心下一紧。
对面的室友用手语问他：[是谁的电话啊？辰，你网上的事，还要不要处理？这些人真烦！他要庆幸，校长接到举报电话就把他赶出去，不然我带阿越拿铁锹打他！]
但尹瀚辰却只是摇摇头，在食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叫她的名：“夏琪？发生什么事了？”
室友嘴唇学着动了几遍之后，突然跳起来比划：[夏……琪？辰，你刚刚说的是夏琪吗？那个特别特别好看的姑娘！]
尹瀚辰无奈，刚想比划一下手势，要他别吵……
听见手机里，女生轻轻柔柔的声音，问他：“尹瀚辰，你还好吗？”
就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似的……
尹瀚辰的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就是自家那只柔软漂亮的猫。
平时看起来高高冷冷，还爱使唤人，但每次他不开心了或者情绪不好了，也是它第一个察觉。
软软的小嫩爪，扒着他的衣服哼哧哼哧地往上爬。猫猫虫一样的身子往他怀里蹭，喵喵咪咪地叫。
声音，也是这样……又轻又柔。
“我听说了……我有个朋友正好，嗯，正好是你的粉丝。我从她那里知道了……你别听他们讲的，你那么厉害，才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自卑。你都有自己的百度百科。”
女生讲话很急，越急又越慢，一句话磕磕绊绊说了好久。
她在安慰他。
在学校马上就要熄灯，每天为了高考奋战的时候，还去了解了关于他整件事的始末，然后，一下课，就给他打了电话过来安慰……
“喂，尹瀚辰？你，你怎么了啊……”
女孩子的声音，又从听筒里急急地传来。
他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忽然，就自嘲地笑了。
“夏琪，他们说的没有错，我很自卑。”
没错，他很自卑。
从记事时候起……他就识字比别人差，注意力不如别人集中，每次写的字明明觉得自己都会了，可写出来的还是多一横、少一撇，这里有没有点啊……那里是不是要加一个弯钩？要往上提一下吗，是不是只有一个竖？
他觉得自己记的很努力了，这一次真的会对。
可默写过后，还是听到老师说：尹瀚辰，一个字都不对，你回家之后到底有没有好好复习啊！
或许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已经种下了自卑的种子。
别人都可以，只有我不行……
为什么呢……？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于是他更努力，才小学的年纪就早早起床，偷偷记老师昨天教过的东西。
就连上学的路上也在记。
可更多的努力，却没有换来更好的结果……
老师问他：尹瀚辰，你是不是又没认真复习？你每天回家是不是只会玩？
他说：是。
爸妈也问他：辰辰，为什么不爱学习？
他说：因为不喜欢。
于是，他成了老师和家长心里不学无术的孩子。
其实那时的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大概是和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的……
【我有病吗？】
【我脑袋不太好吧……】
【我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啊？】
爸爸妈妈会不会嫌弃，老师会不会更讨厌他……
同学们会不会嘲笑他？
越是害怕就越想要藏匿，直到……这个懵懂的小孩，所有秘密都被曝露在医生的诊断之下。
“你们家孩子，有阅读障碍。他不是不想学习，也不是不爱学习，是学起来有困难。所以，你们也不要怪他。”
“其实，他已经很努力了，对吧？小朋友。”
医生当时说。
一句话，像是释放了所有的委屈……
可也确定了他一直以来害怕的事。
“夏琪……我的确很自卑。”
站在圆圆的月亮下，男生仰头望着靛青色的天空，声音低低地说。
他是不完美的，他是残缺的。
在措不及防被所有人都知道秘密的这个晚上，尹瀚辰一字字把压在心底的那两个字，吐露给了一面之识的姑娘。
【我真是疯了……】
他心里想。
却又觉得分外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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