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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阴素庭走后,阴庄华在屋内理衣上妆,择了寻常的金帽蓝羽,短裙小靴,点了金粉在脸颊勾出一抹新月。

        “姑娘不去阳关道吗?”侍女兰英见她未着劲装,不由心下纳罕,“姑娘不是一直挺仰慕齐王殿下的吗?”

        “如今殿下伤重,您……”

        “两回事。”阴庄华对着镜中,理正蓝羽,叹气道,“阿爹太心急了。眼下太子殿下在敦煌郡,阿若随侍着。我再跑到阳关道上去探望齐王,想得好是遍地撒网,实际上是两头堵。那二位殿下哪个是吃素的!”

        “和尚吃素。”兰英打趣道,手中将最后一股编发完成,垂于主子胸前。

        阴庄华隔着铜镜瞪她,心下却想到的是李慕库车道夺药的事。

        冲冠一怒为红颜,她果然不曾看错人。

        只是再想起那日山巅裴朝露匕首捅入李慕胸腔的场景,便是她不知其中细节几何,但也能看明白这二亦难走到头。

        即便襄王有意,神女亦是无情的。

        这样的人,择来做结盟的夫妻,再好不过。退一万步,也好过太子李禹。

        阴庄华一想到自己父亲,已经应了太子求娶,虽未明说她与胞妹何人结亲,但她都觉不值。

        “你替我走一趟吧,带着暗卫悄悄地便可。”

        “那姑娘您呢?”兰英给她递过弯刀,只蹙眉道,“郡守见您不遵他的话,恐要生气。”

        “我且去瞧瞧那位太子殿下。”

        阴庄华没有直接去见李禹,她出门时碰到阴萧若,将早膳之事尽数听来,瞧着胞妹一连欢色,也未多言,只兀自叹了口气。暗里悄声随着李禹。

        *

        苦峪城中,昨日来的两个女眷又来寻裴朝露聊天,还各自带着孩子。裴朝露想着昨夜心中所思,只笑道,“涵儿才来,有些怕生,这两日还遭了风寒,且在我这院中玩吧。”

        话毕,又借口风寒易感染之故,让云秀带着数位嬷嬷一同领着三个孩子,有意无意地将他们两两隔开。

        未几,孩子觉得无趣,便各自回了母亲身边。

        彼时裴朝露这在屋中同空明谈话,见了窗外场景,不由笑了笑。两位女眷带着孩子入内同她告辞,她便也未多留,只让云好言送出。

        “阿娘,我不喜欢嬷嬷们跟着。太多。”涵儿打着手势,嘟囔起小嘴,“涵儿没有染风寒,阿娘扯谎。”

        裴朝露拉到身畔揉了揉他脑袋,“阿娘从不言谎,今日却说谎了,却还是拿着涵儿作伐子,涵儿细想想是怎么回事。”

        涵儿瞧着裴朝露,半晌摇头,口语道,“不是阿娘撒谎,是阿娘故意的。”

        裴朝露笑意更浓些。

        “既这般,涵儿便不多问了。阿娘自有道理。”

        “真聪明。”裴朝露同他额尖相抵,“去和云秀姑姑玩吧。”

        “稚子纯善聪颖,随的是郡主性情。”空明捻珠合掌浅笑。

        “子女性情,许随母随父。然我却觉得,生养之环境尤为重要。”裴朝露望着远去的孩子,“我不曾教养过他什么,但总算为他搏了个干净处。亦不枉他唤我一声阿娘。”

        “宫中穆婕妤,先后养育齐王殿下和小郎君,确实乃唯一清净处。”空明将佛珠又拨过两珠。

        裴朝露闻言,只笑而未语。

        当年将涵儿送去穆婕妤处,除了她是阿娘亲信,大抵也是因为那处是他长大的地方,她方才那般安心和想要接近。

        即便是在那样的年岁里,她恨着他却又无法抑制地念着他。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回神敛正神色,“请大师来,原是有正事商量。”

        “郡主但说无妨。”

        裴朝露颔首,遂将这几日苦峪城中族人不安,乱她神思之事尽数说来。

        话至最后,她望着外头院中正练剑的孩子道,“方才大师也看到我这院子中情境。那两位夫人连着来了两日,昨日探听涵儿身份,今个索性带着孩童……非我多想,她们分明是冲涵儿来的。”

        “眼下,我已派人暗中盯着他们。但是我心中发堵,总觉有事发生。”

        “这天下欲要针对我的人自是不胜枚举,可是对准了这个孩子的……”裴朝露黯了神色,到底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便只有太子李禹。”

        “我想问大师,齐王殿下离开敦煌郡时,可有对西南蜀地、东去长安布下暗子监控?我……”

        这节骨眼上,即便她着人暗处盯梢这两日来她处言语的人,但总也不如李慕在此多年,人手消息灵通的多。为城中安全,她只能借他之势。

        “郡主稍后。”空明语调沉静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气息,从僧袍襟口处拿处一物。

        粗眼扫过,不过是块折叠的巾帕,只是看着质地纤薄。然随着空明缓缓翻折摊开,竟是有半丈见方。只是上头干干净净,纯白一片。

        空明点了一盏烛火,捧着一册边缘,在离烛光两寸处,来回烘烤。

        “郡主请看。”未几,空明将绢布奉上。

        裴朝露凑近,蹙眉细观。

        布绢上所用十中之三,现出密密麻麻的数字组合,且以朱、金、墨三种颜色,整整齐齐地框画分类。

        “这是……”

        “郡主读过佛经,精通《百法明门论》《了凡四训》《阴骘文》,经年过去,可还能顺畅背诵?”

        “自然!”裴朝露闻空明之语,心中猜到几分,接过布绢的手有一刻的战栗。

        当年在齐王府中,李慕想用佛经编排一套暗子传递情报的法则,她因闲来无事陪着一道摸索方法。只是才想了个大概,还未想出完整的方案,他便先给了和离书。

        裴朝露双眸落在那一串串数字上,问,“这些可是依次对应着页码和行数。”

        空明含笑点头,“郡主且将经书寻来,老衲同你一道解密。”

        “不必。”裴朝露凝视着排排罗列的数字,脑海中逐一现出上述三本经文相关内容。

        一字字排列成句,慢慢化成完整的消息。

        分别是敦煌局势分布,长安汤思瀚的动作,西南蜀地天子境况以及边陲往昔宿敌龟兹的动向。

        “这些是齐王殿下临去库车道时,命老衲整理所绘。而原始讯息,已经按着保密的级别或封档、或焚毁。”

        “殿下曾交代老衲,若他不幸无法归来,便由裴二公子接了僧武卒令牌。而这些当下最新的消息定是用得上的。亦命老衲,说服敦煌寺庙十八首领,效忠公子。”

        “僧武卒?”裴朝露想起这支母亲曾经组建的军队,以为早已随着母亲的亡故而不知所踪,却不想竟是在李慕手中被他一直把控着。

        怪不得,他要用佛经编排情报传递的法则。当年还笑话他,若是方法大成,接他消息,还得在家中常备经书。

        原来兵甲将士皆是佛门弟子。

        “一枚令牌,便是算上大师——”裴朝露垂眸边查阅边问,“那些僧人便能听命与我们兄妹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十八首领虽是长公主亲择,然愿意追随齐王殿下,一则是殿下当年阳关上与龟兹一战,年少成名的名声;二则乃这些年守在边陲,暗里护着西边安稳,首领们因此服他;三则自也因他身份尊贵。”

        “第三,才是他身份之故。既如此,想来首领们也不会只因为我们是镇国公主之子女,便愿意服从了。我说的可对?”

        “郡主是通透之人。”

        空明顿了顿又道,“便是郡主这手辨别解析情报的功夫,假以时日,想必僧武卒的首领亦会叹服。”

        裴朝露依旧寻着上头讯息,眼皮未抬,心中并不太赞同。便是她兄妹二人真领了这支军队,除了自保亦不能翻案。

        死了七万精锐,却还藏着这么一支队伍。于世人眼中,只会更加坐实裴氏通敌叛国的罪名。她与哥哥,如今只能借势,没法明面现于人前。

        然而,当着空明的面,她也未曾否定李慕的想法与决定。

        他之愿,大抵是她平安。

        可是如今,她有自己的责任。

        遂而只冷哼了一声,“他这厢倒安排的妥帖,库车道上如何不知多带些人手。”

        “大抵事出紧急,殿下难得失了分寸。”闻此语,裴朝露没再回应。

        空明乃方外高僧,然裴朝露却觉得他对红尘了解得很。

        她未再纠缠这个问题,只是面上多了一分浅淡的笑意。因为终于在绢布上寻到了关于李禹的信息,心上不由松下一口气。

        上头所载两则,一则是八月初五,言李禹车驾出蜀地,往敦煌而来,欲结亲阴氏。二则是三日前的情报,言其车驾为阴氏迎接,如今刚入河西走廊的张掖城。

        张掖城距苦峪城尚有七八百里之遥,纵是是三日时辰过去,按着先前的脚程算——

        裴朝露合了合眼,最快也该在半月后到达敦煌。

        如此推算,眼下李禹当不在此地。

        那么这些日子的人心惶惶,当真只是因二哥和李慕的离开吗?

        是她,多虑了?

        她忍不住重新望了眼外头的孩子,心中稍定。

        却还着人吩咐,加派人手看好涵儿,无事不得离开苦峪城。又加添了守城卫队的人数,同时要求他们对往来的人严格盘查。

        布置完这些,许是因数日精神紧绷,待重新歇下,裴朝露不由觉得力气被抽了大半,精神恹恹中她周身一阵酥麻刺痛,是五石散的药瘾又上来了。

        她谴退空明,独自在房中熬了大半时辰,终于在满头虚汗中撞晕了自己。只是昏迷前一刻,她尚且欣慰,终于不用唤人,只靠着自己也能挺过去。而距离上一次发作,已有八日,她想用药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了……

        *

        已是数日过去,阴氏小楼中,李禹接了从苦峪城中传出的消息,原本温和带笑的面容不由阴沉了几分。只负手立在窗前,眺望极西之地。

        “太子殿下,那些个女眷,虽是女流之辈。但许是历了逃荒遭难。一来胆子甚小,二来对生人很难信任。故而属下话亦不能说得太明,只得点到为止。”来人乃阴萧若的暗卫,只躬身回话,“且那苦峪城中人,警惕性实在高得很,不过两日闹腾,她便下令严守城门。连着换防的人手都添了一倍。”

        “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李禹念着是阴家人,遂缓了声色,抬手谴退来人。

        午后秋风拂面,一阵吹来,他的神色便难看一分。这么些年了,还不曾有他想要她的时候,是得不到的。

        “殿下。唐亭观他神色,只小心翼翼道,“如此小郎君不出城玩闹,太子妃便也难出城。不若……且缓缓吧。待您车驾入敦煌,可明面召她。”

        李禹却不说话了,只是脸色愈发阴翳,甚至双眸压城一条线,似往西望的更远些。她身边有裴朝清,又同李慕处了这么大半年,该说的不该说的估计都说得差不多了。如此情境下,他明面召她,她亦不会听命。

        缓一缓。

        也不能缓太久,阳关道上,他的胞弟即便未料到他会提前入敦煌,但一定能算到汤思瀚对他的截杀,便绝不会在彼地逗留太久。

        一旦伤势好转,定快马回城。

        “你去备马,再弄一副人|皮面具来。”

        李禹呼出一口气,笑意又重新浮起。

        脑海中蓦然浮现那个在承恩殿中上吊自缢的人,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既然当初是用了这法子金蝉脱壳的,如今他亦可拿来用一用。

        *

        苦峪城中,暮色浮上,裴朝露沐浴出来,因还未有睡意遂拣了身披风裹着。只偏头擦着一头松散的长发。

        许是水汽氤氲之故,她的面颊被蒸的有些陀红。隔着铜镜,看起来气色都好了几分。她凑近细看,原是双眸都清亮了些,便是手中的这一头乌发,亦隐隐现出光泽。

        梦泽泉府的药,当真见效甚快。

        她扬起嘴角,攒出一点笑意。

        来日里,她便可以多陪二哥,还可以亲自教养涵儿。若说有遗憾,便只剩芙蕖了……

        想起芙蕖,她的心绪便又浮荡起来。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压下骤然翻涌的酸涩,让自己不要感伤,心口有些东西到底一碰即疼,想来便是伤神。如今境况中,容不得她悲伤,她安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遂继续理着发,只转移了注意,扫过案头今早兄长传来的信。

        上头言李慕已经苏醒,只是失血甚多,还经不住颠簸,故而再缓两日归来。

        她起身拆开,重阅了遍,心下安定了些。

        “你去和云姑姑说一声,让她将小郎君抱抱来吧,该安置了。”裴朝露放下信件,对着一侧侍女吩咐道。

        侍女领命而去,回来时却是云秀喜上眉梢,匆匆赶来。

        “大半夜,你怎么乐成这样?”裴朝露望着云秀,剜了她一眼,“涵儿呢?”

        “姑娘,您知道谁回来了吗?”云秀拉过她,“二公子回来了,正在小郎君院里同他玩呢。”

        “二哥?”裴朝露踩着木屐起身,“他如何回来了?这……晨起还送来的信,说要缓两日回来!”

        “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受伤没?”

        “他一人回来的吗?”

        裴朝露边问边往那处院子走去。

        “公子看着无事,只说实在挂念您,方赶回来看看。”

        裴朝露也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只一颗心拼命地跳,走过长廊,整个人险些绊了一跤。

        “姑娘小心。”云秀扶着她,“且都在小郎君院里呢,您慢些。”

        一条长廊,两扇院门,是没有多少路。

        转眼裴朝露便也到了。

        然而,院中、屋中皆没人。

        “二公子和小郎君呢?”云秀问过门口侍卫。

        “方才公子带着小郎君出去了。”侍卫回道。

        “去哪?”

        “公子说去寻郡主。”

        两房之间仅此一条道,她来时路上未见人。

        数日前的不安重新浮上心头,裴朝露的思绪瞬间混乱,却还保持的最后的一点清明,只传令即刻关闭内外殿门和城门。

        她从马厩拉过一匹汗血马,策马直奔城门而去。

        深夜之中,残月无光,她依稀看见一个无法忘怀的背影,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幸好,城门已经关闭,身后随她而来的侍卫也已经赶来。

        却不想,那闭合的城门在那人指挥下竟又重新开启了,那人转过身来,怀中抱着孩子,对她柔柔微笑。

        他顶着一张裴朝清的脸,声音却不是他的。

        “过来,阿昙。”

        穿破黑夜,逆着秋风,那声音传入裴朝露耳际,她握着缰绳的手拼命战栗,整个人险些从马上跌落。

        “听话,快些过来。是不要儿子了吗?”

        裴朝露坐在马上,望着他怀中被劈晕的孩子,半晌道,“他也是你的儿子。”

        “说得对,是我的儿子。”李禹笑了笑,抱着孩子往城外走去,唯有话语在黑夜中弥散,“孤多年未曾教养独子,甚是惭愧,今日之后自会好好抚养。”

        裴朝露看着渐去的声影,控制着自己不要下马,意控制着自己不要拍马出城。

        李禹已经走出苦峪城,回首看她,“阿昙,你确定不来?”

        隔着数丈距离,他的声响甚大,孩子挣扎似要苏醒过来。

        夜风寒凉,裴朝露望着那袭身影,那蜷缩着的小小的轮廓,张了几次口,终于一字一句道,“关——城——门。”

        再多看一眼,她就要出去了。

        “阿娘——”深重的铜门缓缓合上,最后的间隙里,城外孩子一声哭喊划破这个荒凉又萧瑟的秋夜。

        只是一记哭泣声,她的孩子不会说话,但她就是听到他在喊“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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