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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月光下的蔷薇


“是谁扬言要砸场子的,这会怎的当起缩头乌龟了。”他说:“自己躲起来买醉有意思吗?”

        “我就乐意当乌龟。”其实骂归骂,真正看到曾经旧爱和新欢手牵手在她面前来回晃的时候,却突然恨自己不争气了。砸什么场子呢,你情我愿的事情,何必搞得自己太难堪。她不为所动,又笑嘻嘻地喝多一杯。

        何又冬有点急了:“杜思秋你自己想清楚了,你要胆敢再醉一次,我可不管你的死活。”

        “嘿嘿,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喝过的酒可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怎么可能会醉…咯…”话音刚落,已开始止不住地打嗝。

        “吹!”

        她仰起红扑扑的脸蛋瞪他:“你还别不信…我九岁起就跟着我爸喝酒…嘿嘿,一路喝到现在。”她的确没撒谎。父亲是个嗜酒如命的人。烟酒皆不离口。

        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普通的蘑菇厂工人,在那个地方做事,手工活都交给女人,粗重活儿就都是男人的。从货车上卸下来的新鲜蘑菇往往都足够上百斤,父亲空有一身蛮力,倒也吃得了苦。只是家里小孩渐渐多了,蘑菇厂那点儿工资根本养不活一个大家庭。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另谋出路。

        于是自学中医,家里厚厚的医书叠得老高。就是这刻苦而漫长的入门历程一步步地磨砺了他坚强的意志。在那个捉襟见肘的窘迫时期,他毅然决定戒烟,只留下一个喝酒的习惯。

        杜思秋记得自己第一次喝的酒是糯米酒,父亲用糯米和酒曲自制的米酒尤其鲜甜入味,当然了,他最擅长的是自己开中药配方浸米酒,有些浸足了四五年才开封。后来也陆续跟随父亲喝了点荔枝酒,蛇酒,红参酒,十全大补,反正那时是从不喝啤酒或洋酒的。父亲从不刻意带她喝,也不阻止她跟随。倒是母亲,见她喝一次,总要骂个没完没了,说女孩子家成了酒鬼将来有谁要。于是,一喝起来就有点躲猫猫的刺激感。父亲总笑她狡猾。

        那些过去已经走得太远了。而她对父亲的感情,始终有点复杂。

        见她半眯着眼不说话,何又冬挪到她身边坐下:“想什么呢,真的醉了?”

        “谁醉了!都说了我八岁…哦不,我九岁就会喝酒了。”

        他毫不留情地吐槽她:“关键是你这人酒品简直上不了台面。”

        杜思秋讪讪地笑。她还真是这样,喝了十几年还是没什么酒量,还是一醉酒就闹事。

        “来,我们早点回去吧。”何又冬扶住她的胳膊,他上次在深圳早已见识过她发疯的本领,这会儿也怕了她了。

        她的目光渐渐有些迷离:“怎么能就这么走掉呢,太…太没礼貌了…诶,你看看那人,傻不拉叽的,我保证他会很好玩。”

        显然,她已经开始发作了。还没待何又冬反应过来,她已经挣脱他的手掌,一个大箭步忽地窜到邻桌一个中年男人的身边,也就是刚才跟她搭讪的那个,她恶作剧地一把揪住他的头发,使劲一扯,男人的假发就掉了,只现出个亮闪闪的光头。

        同桌的宾客皆窃笑。

        男人恼羞成怒,他站起来凶巴巴地抢回自己的假发,铁青着面孔吼道:“干什么呢你!有病!”他说着举起魔掌就要扇她耳光。

        这时手却忽然被一股更大的力道紧紧抓住,骨头痛得仿佛要被捏碎了。阻止他下手的人是何又冬。

        何又冬分明在用暗力警告他,真要打起来,他必定要吃亏。嘴上却还毕恭毕敬地给他赔不是:“她喝醉了。我代她给您道歉了,真对不起对不起。”

        杜思秋依偎在何又冬身上,还不知死活地嘻嘻笑。

        中年男人狰狞着面孔,反复扭动自己酥软的手腕,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又不敢还手,只好悻悻地对着杜思秋瞪眼:“得得得,算我倒霉!”

        两人重新回到自己的席位。杜思秋还在笑:“何又冬,你刚刚好帅啊!”

        “还笑!”何又冬的眉毛微微蹙起:“我是欠了你还是怎么的。”

        宴会刚开始不久,杜思秋已经旁若无人地趴在餐桌上昏睡过去。跟他们同桌的还有另外三个人,那些人毫不掩饰地用怪异的目光打量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孩,连窃窃私语的表情都是暧昧的。何又冬又成了倒霉鬼,他几乎是连拖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把她丢进车里。每一次杜思秋喝醉,他都不得不帮她收拾烂摊子。

        下午六点半进的场,在里面待过一两个小时出来,天就黑了,车窗外到处是流动的霓虹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何又冬点燃一根烟,慢悠悠地抽。他的心,此刻也闹腾得很。杜思秋心里难过他怎会不知道,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啊。对某种东西明明充满了期待,却始终无法企及,不敢触碰。

        他和她都一样,像一只警惕的鸟,在爱情的迷途中,从不敢随便驻足。总是在等,在等。于是只好在没有归属感的天空中,永远漂泊。

        烟雾在封闭的车内弥散,呛得杜思秋直皱眉,她厌恶地嘟囔:“讨,讨厌…走开…”

        何又冬掐灭烟头,回头看她一眼,目光久久地定格在她白皙的面孔上。他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她的确很漂亮。比万众瞩目的姚云笛要好看得多。她的齐刘海柔软地贴着额头,眼角有颗淡淡的泪痣,鼻子秀气小巧,下巴尖尖的。她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轻轻颤动,好似一只随时翩翩起舞的蝴蝶。她刚才光顾着喝酒,兴许根本不知道,邻桌有多少男人的目光一直凝聚在她身上。

        可是她的脸颊挂着两行淡淡的泪痕,不知是什么时候哭过了,犹如受了委屈的小孩,闹够了,才安静地沉睡过去。

        何又冬脱下自己礼服的外套披到她身上,犹豫片刻,他从自己的位子微微斜倾过身子揽住她。想不到的是,她有知觉似的伸手回抱了他的腰。他愕然侧过脸,只见她仍闭着双眼,紧锁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只不安分地扭动一下身子,而后又重新昏睡过去。

        夜色渐浓。风从车窗的缝隙钻进来,带了些许凉意。

        他推了推她的肩:“杜思秋,醒醒,我现在送你回家…喂…”

        可是怎么都叫不醒她。

        车开到半路,她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杜思仪那货”。何又冬忍俊不禁地按下接听键:“思仪姐,我是何又冬。”

        “呀,是你啊,我们家秋秋呢。”

        “我们俩今天去参加一个熟人的婚宴,她喝醉了。我现在正送她回家呢。”他说,“有什么事我能帮忙转告吗?”

        “哦,也没什么,明天是我们大哥的忌日,你告诉她明天别忘了过来我爸妈家里。”何又冬一时反应不过来,杜思秋还有一个大哥,而且不在人世了?

        杜思仪在那边又接着说:“你送秋秋到家后,记得扶她进卧室睡…千万要记得啊。”

        “啊?”何又冬疑惑不已,以他有限的理解能力来分析,这明明是把自家妹妹往别人怀里推啊。

        杜思仪幽幽地解释:“秋秋她,晚上会梦游。”

        何又冬打开客厅的灯,将背上的杜思秋卸下来。他暗自松一口气,难得她开恩,没有再次吐他一身污秽物,否则他迟早得对酒产生恐惧症。谨遵她姐姐的要求,他把她扶到卧室的床上去睡,当然了,那是他的床。他不好意思私自翻她的包找钥匙,只好带她到自己家里来了。他放轻力度帮她盖紧被子,自己抱了枕头和棉被去客厅睡。

        实际上大部分人梦游都是在幼年时期,不过他确实听说有少数人在成年以后也有出现梦游的可能。但杜思仪的解释还是很令他纳闷,梦游和睡卧室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在卧室才行?

        有人说成年人梦游大抵都是由压力,心理疾病等负面因素诱发的。他想,难道杜思秋也是这样?

        他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梦见他家的猫跳上厨房的灶台偷食,鲁莽地撞翻了海鲜酱的木头罐子,发出钝钝的砰砰声,不刺耳,可是他突然醒了。

        借着窗外的月光,他见到卧室门开着。原来梦里的砰砰声是杜思秋开门的声音。她像是看不太清楚,在光线暗淡的客厅过道中笨拙地摸索着前进。

        何又冬猜她是起来上洗手间。揉揉惺忪的睡眼,声音轻轻的,怕吓着她:“开一下灯吧,开关在你左手边的墙上。”

        她没有回答,继续静静地往前走,手不停地左边摸摸右边蹭蹭,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何又冬突然有点清醒了,他定睛一看,她的眼睛并没有完全张开,像只昏昏欲睡的小动物,目光迷离。看样子她是真的梦游了。

        他不太懂人梦游的时候该怎么做。有人说不能叫醒正在梦游的人,否则会吓到她。又有人说叫了也没事,反正梦游中的人是很难被唤醒的,即使醒了,也只会觉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所以说到底,他没有必要再叫她。

        他匆匆起身套上白衬衣,打算过去直接抱她回房间。这大概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了。他慢慢地走过去,在他抱起她之前,她的手先触碰到他的腰,然后是胳膊,肩膀,脖子。只一刹那间,像是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他,猝不及防。她的身体软软的,带着一种类似于依赖的奇怪感情埋在他宽厚的胸膛中。

        何又冬第一次见识她这个怪癖,屏住呼吸动弹不得。他听见她口齿不清地重复着同一个词语:“妈…妈…妈妈…”说完她歪着头满足地笑起来,恬静而单纯。

        隔着薄薄的白衬衣,他能感觉到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嘴角还留存着轻浅的微笑,在洁白的月光下好似一朵含羞绽放的蔷薇,淡淡的散发着芬芳。他看得呆了。几乎没有一刻的迟疑,他捧住她的脸,低头对着她粉嫩的嘴唇吻了下去。混合着白酒和洗发水的清香,他深深地亲吻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忘掉了藏在内心深处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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