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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4章 第三章


江东遣使,  请封吴侯。

        虽然臣子向天子要求爵位在正常情况下看起来有点诡异,但现在毕竟也不是正常情况,经历过袁术这种公开称仲家的挑战后,  朝廷对此其实是很宽容的。

        但在请封吴侯的同时,张郃有信传来:一江之隔的曲阿,  有渔人见到调兵遣将痕迹。

        孤证不立,  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张郃又多方查证了一番,  吴地多山越匪贼,  那些兵士会不会是去剿山越呢?

        很快又有柴桑处的商贾沿江东下带来消息,  说鄱阳湖有水军操练,军容整齐,令人望之生畏。

        但这仍然不足以证明江东有何图谋,尤其是在刘备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的情况下,  任何轻启战端的人都会被群起攻之。

        令刘备最终对江东生疑的是刘表的信。

        众所周知,  孙策兄弟因孙坚之死,与荆州刘表有不共戴天的大仇,连带着对整个荆州士族的态度都非常冷淡。

        但最近孙权不仅遣使来下邳,还悄悄遣使去了荆州,  给蔡瑁送了一份厚礼,想要同刘表缓和关系。

        亲爹的死说缓颊就缓颊,这个气量大起来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  对面还不是傻白甜刘勋,而是老谋深算的刘表,  自然会生疑心。

        孙权是真心想归附朝廷吗?

        这个问题在朝堂上被提出来,  很快有朝臣给出意见:一个忠心的汉臣不会拒绝天子的召见,  下一道诏书让他来下邳不就知道了吗?

        但立刻又有人反对:如果孙权有悖逆之念,  无悖逆之胆,  诏书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以为图穷匕见,只能起兵。

        一提到起兵,有人当时就看了一眼乐陵侯陆廉。

        ……陆廉低着头,睡的很香。

        又看看杨彪。

        杨彪也看看陆廉,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从体量上还是政治上,江东都无法与朝廷抗衡,而在军事水准上更是天壤之别。孙策善战,但最擅水战,当年曾攻克合肥,不足旬日便被陆廉疾风骤雨般打回了水里,称得上是孙策生平一大恨事。

        若江东孙郎尚在,报仇雪恨或未可知。

        但他现在不在了,留下的是一个今年刚满十八岁的孙权,受父兄荫庇,得了江东这片基业,他若能在世家林立的艰难境遇里守住江东,已是大大不易,若还想在战争里胜过陆廉,除非是两手一张天降陨石的位面之子。

        虽然暂时不清楚江东这种表面客气,背后搞小动作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但没必要把陆廉扯进来。她已经是个县侯,封无可封,就算真要和江东打仗,也不必由她来做主将,引出朝堂一堆难以收拾的麻烦事。

        在一众朝官不解的目光中,杨彪高深莫测地摸摸自己雪白的胡子。

        她想在朝堂上睡觉,那就让她睡,你看她睡觉时一声不吭,打个鼾也不响,很得体了嘛!一个明明有资本骄横跋扈,祸乱朝纲的将军,上朝时一言不发,默默睡觉,这不是大汉忠臣什么是大汉忠臣!

        只要她坐在那里打鼾就够了。

        打鼾,证明她还是个活人。

        一个活着的陆廉,意味着什么?

        让孙仲谋和身边那群江东世家自己掂量去吧,朝廷不关心他们了。

        刘备也转头看了一眼陆廉。

        手很痒。

        他与朝廷的看法是不完全一致的。

        这群公卿虽然关上城门爱勾心斗角,但他们对战争没有强烈清晰的感观,也无法察觉到时机的重要性。

        在朝臣看来,只要江东不公开反叛就可以了,在刘备看来,远远不够。

        前番贾诩用计除掉了孙策,暂罢了江东北上争霸中原的心思,现在不过短短数年,明面上请封吴侯,暗地里厉兵秣

        马的行为是不是意味着孙权已将兄长留下的遗产整合完毕了呢?

        时机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但不是全部。如果孙权当真又有了一战之力,却隐而未发,伺机而动,将来刘备如何北上击破袁氏,进而再兴炎汉呢?

        他需要一场公开的谈判,需要得到更加清晰明确的答案,其中包括了江东有影响力的人都是什么态度,孙权的位置和他的看法,江东兵力多寡,作战水平高低,以及这些林林总总的信息所汇总的答案:他到底是可以安心休养生息,等到袁氏相争至军民疲惫便可渔翁得利,还是必须趁河北袁氏兄弟阋墙时,将江东彻底解决掉。

        ……但是,如果非要解决的话,怎么解决呢?

        陆悬鱼盘着腿,专注地坐在羊腿前。

        有一只灰黑纹理的狸子在附近盘桓许久,虎视眈眈。看它那个光滑的皮毛和恶狠狠的眼神,她直觉认为是个值得较量的对手,因此甚至将陆白正在说的话也漏听了好几句。

        “朝廷想遣使去江东——”

        她默默地转动着羊腿。

        “看一看孙策既去,江东还有什么本事。”

        羊腿默默地散发着香气。

        “那个孙权今年不过——”

        听了这个名字,她整个人像是忽然愣了一下,皱眉看向陆白,刚想说什么的时候,狸子突然起飞了!

        砰!

        她挥出了拳头!

        裹着毯子的曹植和阿草愣愣地看着她。

        那只狸子夹着尾巴疯狂地跑了,期间也夹杂了两三声叽里咕噜的咒骂。

        她不以为意,揉揉鼻子。

        “羊腿好了,”她问道,“有酒吗?”

        有极清澈的酒自半空而下,坠落青铜爵中。

        那一定是反复筛过数次的酒,冷冽中带着甘美的香。

        ——很衬他。

        他是不爱熏香的,身上只有油脂擦拭过铁器,又被鲜血打湿的气息,只有二十余岁,却比许多沙场征战二十年的老兵浸润得更加透彻。

        可他的容貌那样美,女郎只要远远的见了他的风姿,自然感受到如美酒般的香。

        上巳又到,江畔冷清许多。

        他是不能再骑马出城,引来无数女郎爱慕的目光了。

        他的风姿会被多情还似无情的女郎所遗忘,他的功业则会被那些世家弃如敝履。

        可总归还有人记得他。

        记得他是一位多么可爱的朋友。

        这位挚友在孙策墓前坐了很久后,又搬出一张琴,慢慢地弹了起来。

        他似乎是陷入了很深重的苦恼中,这苦恼不能讲给旁人,只能讲给他听。

        “张子布欲投刘备。”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又顿了顿。

        “但你那样器重他,或许是我错怪了他。”

        他的朋友不言不语,静静地听着琴音。

        “讨虏将军聪慧,弱冠便有见策知变之能,江东世家已渐见信服。”

        有女郎远远地牵着纸鸢跑过,似是听见琴音,停下脚步,向这边望过来。

        “若众人与我同心,或许能守住你的基业,待兵马操练精熟,与刘备共逐天下,亦未可知。”

        他说出这句话后,似乎又觉得有些荒谬,琴音转了个弯,连他自己都被逗笑了。

        “只是,我当如何胜过陆廉?”

        女郎好奇地盯着他看,神情很是诧异。

        ——那也是一位容貌俊美,气度不凡的郎君,看他朴素而精细的服饰,看一旁低头吃草的骏马,怎么看都是一位颇有身份的人。

        如果他是为哪一家的女郎而苦恼,她一定要告诉他实在不必这样,因为谁看了这样忧郁的眉眼会不心动呢?

        可他确实在为一位女郎而苦恼。

        她有铁石的心肠,不会被江东温柔的春风所动摇,江东人窃窃私语说,当她睁开眼睛,率军南下时,长江也不能阻拦她的脚步。

        有人唱歌,有人应和。

        溪流被搅得有些浑浊,片刻又复清澈。

        她将酒盏放下,摇一摇酒壶时,有人将她手中的酒壶拿走了。

        “还不曾醉吗?”张辽问。

        这种酒与她后世所熟悉的酒相差甚远,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酒醪,度数很低,很难喝醉。

        她想了想,很坦率地说,“可能有一点,但不多。”

        “这样的日子,若是只顾饮酒,那该多无趣?”

        陆悬鱼有点发愣地看着他,“那该做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将张辽难住了。

        他心里是有一个提议的,但就是说不出来,于是噎在那里,不上不下了半天。

        “寻三五好友踏踏青也好,”他说,“你有一个旧友,若能请来一叙也好。”

        “我们俩分道扬镳了。”她说。

        张辽夹起一颗豆子塞嘴里,“我与温侯亦是如此,但我还是时时去寻他说话。”

        “它不太会说话。”

        张辽嘴里的豆子咯咯蹦蹦地响。

        “好吧,”她动摇了,“那我试试。”

        他很欣慰地点点头。

        黑刃醒的很早,大概是在上巳节这天的夜里。

        有许多人白天沐浴,夜里还要继续宴饮,整个下邳城就非常地热闹,她大半夜的不睡觉,蹲在炉火旁拎着个铁锤叮叮当当,居然也没有人翻墙过来投诉她。

        剑身在高温与锻打下重新被接合成一柄剑,她不是什么专业铁匠,活干得很粗糙,曾经光滑如明镜般的剑身上满是瘢痕。

        但它终究又变成一柄剑了。

        她举着这柄剑,对着月光上下左右地看,直到那些瘢痕像春月夜的冰雪一样慢慢消弭。

        【你想通了?】它的措辞很谨慎。

        【不是,】她说,【仗打完了,我只是想找个东西说说话,我无聊。】

        这柄剑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它又死了一回时,它终于再次在她的脑子里响了起来,带着一股子气急败坏的味道: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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