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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0章 第三十九章


雨停了。

        大户人家院落里的石板路被洗得干干净净,  透出石头细致的青色纹理,深深浅浅,如雨过的秋日晴空一样美丽。

        但街道是不可能用石板铺路的,  田使君将郡内主要的土路都翻修过几次,  下过雨后没有陷在泥里出不来的马车,  没有一头栽进泥坑里爬不出来的死猪,这已经是极难得的政绩。

        雨水既然不存在路上,自然要有个流向,  那些水沟晴天不能堵,  雨天更不能堵,  总得有人迅速地清理水沟里的污物,省得一个不小心直接水淹剧城,  于是也就有了职业岗位。

        有人在沟里奋力地挖,  有人在沟外正常地走。

        沟外的人站定在客舍门口,  几个人正忙着说些什么。

        有人努力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送,  有人则很坚定地推脱。

        于是送不出去东西的人就开始哭,推脱的人就叹气。

        “小人真不知会有这样大的罪罚……”

        “在籍军士收征令而去亡者,  按《汉律》当诛,这并非我一人好恶可以改变。”

        “可五郎并不是个坏人!”

        那个推脱的人就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阵,有啜泣声渐渐远去,  被掩在一锹一锹挖泥的声音下了。

        清理水沟的人还在埋头继续干活,  可原该与啜泣声一同离去的脚步声在他旁边停下了。

        几个杂役就陆陆续续地抬起头看着站在水沟旁望着他们的人,  其中有人皱眉,刚想叱骂一句,被旁边的拽了一下。

        这人神气是有些讨厌的,但听刚刚那两个小民的哀告,  他似乎至少也是个小吏呢!他们这等靠出卖苦力混一碗饭吃的人,如何敢去惹这些号称“斗食”,却掌握了他们生杀大权的人呢?

        只是这人眼生,不知是管着什么的,无论如何,几个机灵的杂役互相嘀咕一句后,都小心配了个笑脸。

        “小人们清理水沟,不曾懈怠,”为首的恭敬道,“未知郎君有什么吩咐?”

        郎君看看他们,又看看一旁还在埋头干活的身影,“曲六?”

        有人就捅了他一下。

        “曲六!有贵人问你!”

        那个花白头发的人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吃惊,应了一声:“乐陵侯。”

        有人立刻踉跄着倒在水沟里,有人赶紧就爬出来跪拜在地上,还有人爬也不是,狠狠心就要在水沟里下跪。

        她赶紧摆手制止,“我只是寻故人说说话,方便吗?”

        一位堪称天子与刘备之下第一人的贵人是不应该有个挖沟的故人的,这很反常。

        但民间故事里的乐陵侯从头到尾都很反常,比如说一位列侯出门应该前后都有护卫,应该坐在轺车上,不管找谁说话都应该低声吩咐健仆一句,别说是跟黔首打招呼,哪怕是六百石以下的小官吏,恐怕也没资格让人家正眼相待啊!

        话又说回来,既然是处处反常的乐陵侯,那行事古怪也不差这一点了。

        曲六是爬出沟了,但他毕竟是一个正在淘城市水沟里的烂泥,并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人,找这样的人说话也是不容易的,所以乐陵侯又将他领进了客舍,要仆役烧了几桶水来给他,洗刷干净,换了一套客舍拿来的衣服后,曲六才算正常地出现在他面前。

        洗的很干净,但头发洗不黑,脸上的皱纹洗不掉,缺了的手指和断了的脚也没办法再生出来。

        她见到他,只是想同他讲一讲同心和阿草的事,请他放心。

        陆悬鱼就这样干巴巴地讲了几句,曲六就很恭敬地听,听过之后又磕头。

        于是冷场了。

        “又要打仗了。”她说。

        “小人也听说了,”曲六很恭敬地说道,“大将军战无不胜。”

        “只是恐怕兵源不足。”

        曲六俯在草席上,行了个礼,“小人身残,但照顾马匹的本事还没有落下,大将军若不嫌弃,小人也能骑马上阵。”

        她张张嘴,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困境当中。

        “也不必这样。”

        军令如山,当将领下达军令,要士兵离开自己的亲人,迅速投入战斗中,他们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曲六选择服从,于是他失去了妻儿,刘大的侄子选择了妻子,于是他即将失去性命。

        当然她也可以说服自己,曲六将同心丢弃在险境里,刘大的侄媳妇却没有那样险恶的困境。

        ——其实是有的。

        许多逃避兵役的兵卒都有一个共同的恐惧点:我当兵去了,我妻跟别人走了,怎么办?等我回家时,妻不再是我的妻,儿也不是我的儿,那我出生入死是为的什么呢?

        但性情放荡到丈夫出征就一定要疯狂给他缝制绿帽子的女人是少数,真有这样的人,多半也是夫妻感情早就出了问题。况且这样艰苦的环境里,无论男女想活下去都已很不容易,哪有那么每天只想着和异性快乐玩耍的人?恋爱脑在这个时代,是再奢侈不过的毛病!

        丈夫从军后,妻子留下来要面对的不仅是繁重的劳动,白日里的农活,夜里的纺织缝补固然艰苦,她还要面对宗族的欺压,以及喘不上气的赋役。

        打仗不只是将人丢到前线就完事了,后方的每一尺布,每一斗粮,都要被细细搜刮出来,运到前线去,才能保证她的丈夫能活着回来啊!

        可是家里断了粮,老小都饿得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哪里还能等到他回来的那天呢?

        于是这些在战争最底层,支撑着田地不曾荒芜,人烟不曾断绝的妇人们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她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找来吃的养活一大家子,只要有一口吃的,她们将自己的骨头碾碎了,血肉榨干净,一点点卖出去,直到战争结束,家中的壮丁们终于能带着犒赏回家,又或者战争还没结束,可她们已经支撑不住,在家人一个个死光后,将自身最后一撮灰烬也散落在荒原上,成全了路过的野兽。

        到那时,即使士兵得胜而归,难道他还能见到倚门而望的亲人吗?

        如果见不到,他为什么不在战争开始前就逃走呢?

        “小人已经没有什么牵挂,”曲六说道,“小人是不怕死的。”

        当她走进郡守府时,田豫正在和孔融说些什么。

        又一阵子没见,田豫最近脸上的黑眼圈居然淡了,也许是已经习惯996,但也可能是他最近怠工了!

        她有点怀疑,果然他们迎她坐下后,田豫鬼鬼祟祟踅摸一阵,也在案几下掏出个小匣子推给她!

        里面也是各色小点心!

        陆悬鱼就有点震惊,“田国让,你学坏了吗?”

        屋子里静了一下,田豫是有点尴尬的,但孔融就拿着个麈尾笑嘻嘻地在那看,也不吭声。

        “都是自家的食材,请学宫的厨役帮忙做的,”田豫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我给过钱的。”

        她狐疑地拿起一块,想想有点不放心,又放下了。

        “你没什么事求我吧?”

        “辞玉将军为军务忧心竟日,”孔融依旧笑眯眯地,“田使君虽穷,也不至于要拿块糕饼来诓将军呀。”

        她放心了,吃了一块尝尝味道,果断又给匣子合上了,“这个好吃,我带回去给大家分。”

        刚刚想伸手的孔融又把手收了回来。

        田豫终于是忍不住了,提前结束了寒暄环节,“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她为征兵的事秃头,作为总管青州一切征兵粮草辎重后勤事务的大主簿,田豫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说她的大本营征兵都很艰难,其他新依附地区征兵只会更麻烦。

        “眼下既是用人之时,不如将逃兵追回后,令其以刑徒之身入伍,戴罪立功,如何?”

        也是一种办法,而且总比斩首弃市要强。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能解决士气问题,尤其是后方平民生活困苦,生产崩溃所带来的士气问题。

        她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想法,但暂时还不能同田豫说,她得先回去和主公商量一下。

        孔融摸摸胡子,“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辞玉。”

        “文举公也准备了吗?”她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刚刚也觉得,这一匣不够我分的。”

        这位养得白白胖胖的文士就乐了,“我送你的东西,不太好吃。”

        礼物是两个仆役抬着箱子搬上来的,箱子很精致,一看就知道里面不可能塞一堆小麻花。

        “数日之前,公孙康遣船将这东西送了来,”孔融笑道,“听说是一位极有法力的浮屠僧请他转交到青州的。”

        ……神神秘秘的。

        但打开箱子,里面也没有什么能“砰!”地一下结束战争的大杀器。

        这里装着一条羊毛挂毯,羊毛是染红了的,鲜红鲜红,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幅画,她凑近了看半天,只认出三足金乌,下面有一群小人。

        一言以蔽之,她能看出来这东西很贵,非常贵,贵到爆炸,以艺术价值论,确实有顺流直下坐个海船的资格,但她一个焚琴煮鹤又不爱奢侈品的粗人,公孙康专门送这个过来是有什么意义呢?

        “公孙康是左右逢源之人,袁绍势大时,他亲近袁绍,而今平原公胜过一筹,他便又来示好,偏偏还不肯落人口实,只说这东西产自涿郡,而今在邺城,很受贵人喜爱,”孔融笑道,“辞玉将军当细思,有这一件礼物,若用对了地方,或许能免去许多刀兵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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