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救命
面色苍白的尹汉宁下了马车，总觉得今天似乎不大对，宫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太吉祥。
他瞧见福公公远远地跑过来，笑了一笑：“公公这么晚还在守夜，真是够勤快的。”
“哎呦中丞大人，您可别打趣咱家了。”小福子擦了一把汗：“宫里出事儿了，这大半夜的，居然有刺客！”
尹汉宁猛地一愣，他记得，自己分明已经将背地里使坏的家伙全部处理掉了，怎么可能还会有漏网之鱼：“陛下他怎么样了？！”
“您跟我过来就明白了！”
尹汉宁毕竟来得匆忙，没有顾得上染头发，此时满头银丝随风飘来飘去，好似一池银河落在他肩头上，再配以深红色的富贵常服，远远看过来，如同潜入深宫的妖怪一样。
路过的宫人瞧见了，连头都不敢抬。
尹汉宁垂下眼，灯笼的光昏黄，看不清情绪。等走到了没人的地方时，他问：“福公公，我看上去很吓人吗？”
小福子当然不敢看他。
尹大人从好些年前起，就已经满头银丝了，是宫里宫外暗中议论纷纷的隐私话题，毕竟谁都不晓得是因为什么，是福是祸。最后众人只当他是得了一场什么古怪离奇的病，白发是病好后的副作用罢了。
可是再在心中重复“这是病而已”，也不代表寻常没什么见识的人见了他，不会被吓一大跳。
小福子只得目视前方，心中一边默念菩萨佛祖财神陛下保佑我，一边谨慎地道：“陛下都不觉得您吓人，您自然是不吓人的。”
尹汉宁“噗嗤”一声笑了，神情松快许多。
到了寝殿，谢微还穿着里衣，先前跪在这里那一大片的人，皆数回去领罚了。此时大殿中空空荡荡的，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刚经历过一场极度危险的刺杀之地。
尹汉宁坐在下方的一只小板凳上，等待谢微从沉思中抬头。
过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开口：“此次应试的仕子中，可有一个叫做李央的人？”
尹汉宁颇感意外，原来不是要他调查刺客身份的，听此还松了一口气。毕竟，要是连他都没有提前察觉并拦截住的刺客，那恐怕要牵扯众多权贵，实在不好收场。
“记得，好像是路上耽搁了点事儿，来迟了。”尹汉宁接过小福子递来的一盏淡茶，撇了撇浮沫，继续道：“本来裴大人不准他进去考，我看那年轻人实在可怜的很，就把他带过去了。因为这个，那尚书大人还给了我好一阵子脸色看。”
谢微挑起眉：“可以啊，你还会干好事儿。”
尹汉宁嘿嘿一笑，借着几盏油灯的微光，勉强看清了皇帝脸上调侃的神色，看来没有伤及根本，于是他又松了口气：“积大德嘛。”
“你那儿有没有这个李央的住址？”
谢微单单将血书最末尾的“灵胥县仕子李央”给他看了一眼。
尹汉宁想了想：“有。”
谢微立刻起身：“走，咱们去瞧瞧他。”
刚出宫门，谢微一想，这绝笔都出了，此人未必还有命，赶忙转回去抢了两个太医院值守的太医，迅速出宫。他也不管这大半夜的疯狂赶车会不会扰民了，车轱辘在路上几乎滚出了火星子，赶到时，皇帝更是不计后果一脚踹开了破旧的大门，以一种神挡杀神的气势带头私闯民宅，冲进屋子中时，那仕子李央还剩一口气。
谢微紧盯单薄床板上那瞧着好似咽气许久了的文人，也不管这地儿多么破旧，气温有多冰凉，椅子有多咯腚，立刻下命：“给朕救，救醒了再说。”
两个太医迅速出力，救得热火朝天。谢微则趁机打量此人的住所，满目破旧，但是很有生活气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就是不那么体面，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穷鬼的发霉气息，深刻符合寒门仕子的标准，桌上还搁着一盘早已凉透了的饺子。
太医院毕竟是太医院，过了没多久，李央就幽幽转醒，一睁眼，一下子瞧见了凑热闹的尹汉宁，还有他的满头白发，极度惊恐地“啊！”了一声，颤抖着哑声问：“你是狐妖吗？”
尹汉宁：“我是。”
李央毫不犹豫、快马加鞭地吓晕过去了。
谢微张宜和两个辛苦半天的太医：
皇帝目视小白毛，一指屋外：“你先去外头积积德吧。”
尹汉宁甩了甩袖子，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留下一句话：“我挺喜欢这小子，二位大人还请尽力挽救。”
太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谢微则趁机靠在张宜的肩上，小声地央求了半天，以威逼利诱之词汇，说朕困得要死，只有靠在朕最信任的小侍卫身上才能睡得着觉。
张宜无奈之下，只得默默地坐直了身子，任由他倚靠着，看神情，好似一位舍身就义的良家妇女。
许久之后，待谢微缓缓睁开眼，正瞧见床板那边，李央那双惊恐至极的眼睛。
年轻的穷书生目视着四人，搞不清楚此时此刻的状况。两个太医则沉默寡言地杵在一旁，一个极力把自己化为家具，一个强行模拟成墙壁，一言不敢发。
谢微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挥挥手，俩太医便争先恐后地出去赏月了。
张宜看他一眼，没等他说话，也出去了。
屋内于是只剩下两个人。
李央干渴的嗓音十分沙哑，从黑白无常手里抢回来的人，好似谁正拿钝锯子磨木头：“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谢微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传闻中救苦救难的大菩萨，专门挽救像你这样想不开的寒门才子，我下一趟凡不容易，说说你的苦衷吧？”
李央冷笑两声：“呵呵，世上压根没有菩萨。”
谢微才不管有没有：“少废话，给我说。”
李央颓然地靠在墙边，墙上破旧的裂痕触目惊心。他道：“你知道了，又能有什么改变呢？这朝廷早就烂透了，烂在骨子里，救也救不得。你救我，还不如送我上路。”
谢微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看这个豆芽菜一样的人瘦的跟干柴没什么两样，他就挥拳头了：“怎么就烂透了？皇帝没有努力吗？四处起义？还是说内忧外患？北莽和南夷都打到京城脚下了？你们这帮文人，怎么动不动就药丸药丸的，让上头那位听见了多难受。”
李央的眼中满是绝望，似乎压根听不进去别人的劝，他喃喃道：“我只是个穷苦书生，也没想过将来要做几品大员，只求能得个功名，至少让老母可以不再操劳。我此番进京赶考，不仅在考试之前交那么多繁杂的费用，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被暴力阻止参加考试。最后虽然考了，可是放榜之时，却没有看到我的名字。”
谢微一愣：“这不可能，以你的才华，应当会过才是。”
李央摇摇头：“我寒窗苦读十几年，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却得不到赏识，考试也没中，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呢。”
谢微思索片刻，决定使用钞能力暂且摆平眼前之急。
“没事，我资助你继续读书，下次春闱，期待你可以得到一个满意的名次。”
“不必了，我一心求死”
谢微皱起眉头：“你就对科考这般失望？也对皇帝这般失望？”
李央只顾着摇头，并不说话。
谢微直接替他做决定，毕竟这样的奇才若是任由他死了，损失的人还是自己：“那就这样定了，我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住处，所有花销我一律承担。”
在李央错愕的目光下，谢微又从怀里摸出了几锭银子，摆在那张满是补丁几乎摇摇欲坠的小桌子上，道：“这里是五十两银子，有点少，但是可以先让你吃上几顿饱饭。明天早上我睡醒了再来看你，我不希望见到你的尸体，明白吗？”
李央还蒙着，谢微已经挥挥衣袖，走出门了。
回宫路上，谢微不住地打哈欠，张宜在一边汇报请罪：“那被抓住后伏法的刺客，如今尸体存放在天牢之中。这次刺杀，是属下失职。”
谢微一想，这如何处置可真不是个好解决的事。就算此人是为了给寒门仕子鸣不平，可毕竟也是刺杀了九五之尊的人，若是交给别的皇帝，就算未伤及龙体，也会大怒一场，或许什么刑罚都能用上，可是可是，他毕竟也是出于好意。
他干脆好人做到底：“行了，若没有那个人，我应该也不会晓得这事儿，也见不到李央了。厚葬吧。”
“是。”
翌日，谢微翻看春闱试卷，找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发现李央的卷子，于是在御书房中，召此次春闱主考官户部尚书裴大人。
裴大人迈进门前，怎么旁敲侧击福公公，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是以他压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以为是皇帝例行询问关于修改新税法的事宜，于是拿出先前准备的好几套糊弄用的说辞，全部烂熟于心，只等皇帝开问。
皇帝坐在上首，表情平静，一开口，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朕近日在民间，听到了一些传闻，有春闱考官命家中侍卫暗中以此要挟仕子，以谋取钱财，可有此事？”
裴大人懵了：“这从没听说过。”
谢微招招手：“拿取中名单来，给朕看看。”
阅览了一番高中名单，他再从一沓奏折中抽出另一张名单，后者乃是叶子苏连夜赶出来的，京中有名有姓的商户、或世家大族、朝中重臣家中参与此次春闱的名录。这么一对比，中榜名单满满二百余人，整张纸洋洋洒洒，仔细看过去，居然一个寒门出身都没有。
谢微看罢，冷笑一声，见龙颜阴沉，吓得裴大人立马跪趴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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