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知味之人

　　四月下旬，一场又一场的雨，光临着BJ城。
　　紫云喜欢雨天，更喜欢雨天守着店。看书，听雨，品茶，自有一番味道。
　　雨天的生意清淡。一上午，也就来了两三波人。避会儿雨，又空手离开了。到了下午，依然如此，紫云便让其他人回去了。
　　雨还是沥沥地下个不停。一阵风，裹着雨的寒气，朝紫云身上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望了望窗外漫天的雨丝，放下手中的书，伸了个懒腰。许是坐得久了，竟有些腰酸背痛。她站起身，以窗为镜，跳起了一支舞。舞姿算不上优美，动作也不算娴熟。这是前几天乐乐教她的。她曾坚决拒绝过，舞蹈从来不是她的强项。今天，勉强算是胡乱一舞。一舞终了，顿觉浑身轻松，她满意地笑了。本想坐下，好接着读完桌上的《长物志》，又想到有些口渴，就转身去货架选了一款岩茶。
　　店外，有个撑伞赶路的男子，正路过玻璃床前。他偶尔一瞥，见一妙龄女子，身着一袭淡紫色茶服，正快乐地舞蹈。他暂停匆匆脚步，观赏起来。他见过极其专业的舞蹈，这姑娘显然并不在行，但却有种温暖人心的力量。舞蹈结束，他没有立即走开。这想要多看几眼的冲动，简直像个登徒子。他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丝几不可见的自嘲的笑。
　　再看时，姑娘已选好一款茶，坐下来，等待水开。这静静的画面，和刚才的青春动感，完全不同。他想起要去接的姑娘。她也是高贵优雅的，但用金钱堆出的优雅，只是那人间富贵花。而眼前的姑娘不同，舞蹈时，随心所欲；静待时，清新淡雅。这是一种空谷幽兰的美，不饰雕琢，其香自来。
　　水开了，她开始专注于泡茶。温杯，洁具，投茶，摇盖碗，闻香，注水，出汤。这一连串的动作，很是娴熟，非数年功夫不可成。
　　姑娘浅尝一口自己泡的茶汤，满意地点了点头。男子目不转睛，仿佛在欣赏一幅极佳的画作。画里有都市的世俗，有出尘的宁静，有偶尔的热烈，又有沉静的温柔。或是丹青妙手，也很难画出眼前的风景。
　　这行人如被她施了魔法般，不由地朝门内迈去，“春雨绵绵，可否讨杯茶吃？”
　　紫云大方地请客人坐，“讨茶可以，但要先盲品一下。猜对了，免茶水钱；错了，可要收费的。”
　　男子真诚一笑，“说定了。”
　　他的笑真好看。紫云有些愣神，随即调整好情绪，为他选了一盏汝窑斗笠杯。来客见此杯，不由说道：“斗笠杯？总让我想起‘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句子，很是符合雨天行走的心境。多谢了。”紫云浅浅一笑，用热水洗盏后，为客人倒茶。不多不少，正是七分满，这是待客规矩。客人伸出手指，轻敲三下，以表谢意。这是个爱器懂茶之人，紫云心中一喜。
　　“先生喝喝看，这是什么茶？猜出大类就算对。”
　　男子端起茶盏，先是一闻，再噙上一口，微动舌头，让口腔充分接触茶汤。这是很专业的品茶动作。紫云见过各样的客人，很少能做到像他这样的。且动作中透着几分清雅，这更是难得。他放下茶盏，用极富磁性的声音说：“这款茶，汤色橙黄明亮；香气，香高馥郁，轻微焙火味；滋味嘛，口齿留香，有点炒米味，也有轻微花香。这是大红袍，没错吧？春雨天喝大红袍，正可祛祛寒气。多谢了，替我赶走了独行雨中的孤独，心中便觉温暖了。再配上这款汝窑的斗笠杯，很见中和之道啊。”
　　紫云很是惊喜，赞许地点了点头。果然是个知味之人，便不由更多了几分兴致，“茶水钱可免。先生可知这大红袍的故事？”
　　男子想了一下，反问道：“姑娘喜欢听故事？确实，很多茶，都有很传奇的故事。如龙井，有十八棵茶树的故事，还牵涉到了乾隆爷。碧螺春，有神话传说，也有康熙爷命名的故事，原来它叫‘吓煞人香’，确实不雅，改得很好。大红袍有书生被救，后中状元，返回感恩的故事，也很有意思。甚至普洱茶，也有诸葛孔明教当地人种茶的故事，有些地方，至今还以他为‘茶祖’。这样的故事，多不胜举。带着故事喝茶，味道里便带着故事，在主观情感上，会觉得亲近很多，丰雅很多。这或许就是故事的美妙动人之处吧。其实，再动人的故事，若茶品不好，终是枉然。”
　　紫云一惊，莫非暗讽茶品不好？这款大红袍是父亲亲自去武夷山选来的。这人的嘴未免太刁了吧。
　　男子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解释道：“别介意，我不是说你的这款茶不好，而是现在以次充好的太多了。有不少想喝茶的人，因为无法了解茶的真味，反而忘而却步了。现在有这样的怪现象，好茶成了茶圈少数人的狂欢。这是不正常的，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本该是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是世俗烟火中的饮食调剂。当然，我们也该包容精品茶的曲高和寡，如同音乐，有阳春白雪，就有下里巴人。只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太少了。我有时想，如果能回到北宋该多好。那是个文人与市井交融的时代，茶可以是贵族文人的精神追求，也可以是《清明上河图》中市井平民的物质享乐。对不起，我好像班门弄斧……”
　　紫云摇摇头，他说的有不少正是她的困惑。经营茶社，虽有传承的理想，总觉得有些不尽人意处。尤其是近一年多来，京城出现了不少以清饮工夫茶为主的茶馆。中国人的模仿能力是很可怕的。只要有人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见没有毒，且很鲜美有营养，马上争着去吃。这种为了利益哄然而上的状态，只能搅乱市场。除了做好自己的品质外，推广与传承就需要多辟途径了。只是怎么去做，紫云还有些混沌。“先生所言，我也有感触。为感谢你，我再另泡一壶茶吧。这大红袍，是你讨的。另一款茶，是为款待知味之人。”
　　紫云曾随父亲行走茶山，试过一款红茶。因香气特殊，她很喜欢。收回来后，因为珍惜，一直没舍得打开来喝。有好几次，父亲吓唬她，再不喝，就帮她解决了。紫云告诉父亲，这款茶，必须与知味之人共饮。母亲戏言，最好是和未来女婿共饮，但我们能等，不知茶能等吗？再等，就该过期了。他们劝他，与宇航分享一下，也是不错的。紫云怪他们胡说，依然舍不得喝。今天，这个春雨绵绵的下午，她突然想和眼前的陌生人共饮。这是一种鬼使神差，还是一种命中注定，只能交给时间，去给出答案了。
　　男子静静地欣赏她的泡茶动作，一如刚才的窗外观景，美丽动人。现在她就在眼前，他不仅是赏画人，还是画中人。这样宁静温暖的时光，让人心醉。他忘了自己出门的任务，任时光流淌，却不想离开。紫云泡好茶，给客人另选一只青花缠枝莲马蹄杯，自己则用了胭脂红主人杯，茶汤入盏，客人主人各自品尝。
　　男子见是马蹄杯，边品茶边吟起诗来：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吟诵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幼时梧桐小筑的画面。今日再现，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多希望，他不是过客，而是归人。紫云和他一样，也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他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两人同时一声轻叹，带着几许遗憾，有着一丝不舍。茶中有着玫瑰花瓣的味道，他喝出来了，但不知说些什么。两人对视一眼，竟有些尴尬起来。
　　相遇的知味时光，流淌很快。天渐渐黑了下来。男子手机响起，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有人在等他。他说了一些感谢的话，便起身向紫云告辞。紫云看他消失在夜色中，竟有些酸楚，这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单。她深叹一口气，是啊，短暂停留后，他依旧去做那个独钓之人了。
　　“嘿，发什么呆呢？”宇航笑嘻嘻地出现在紫云面前。紫云也冲他一笑，“你来了。刚好，有客人喝剩的大红袍，要不要来点？”他看了看桌上，“不是还有一款茶吗？两种我都要尝尝，正好渴了。对了，我不要这些小杯子，喝着不过瘾。”
　　紫云无奈一笑，收起客人用过的斗笠杯和马蹄杯，给宇航换上了他常用的玻璃大杯。两盖碗茶汤倒入杯中，才八分满。他嫌热，说停停再喝，就和紫云闲聊起来。从BJ的交通，到城市的发展；从王府井的美食，到前门大街的繁华；从NBA，到曼联……话题五花八门，宇航说得滔滔不绝。紫云淡淡地听着，几乎插不进去话。
　　突然，宇航说：“后天我生日，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紫云说：“人去就得了，还要礼物？你小胖是越来越厚脸皮了。你是过来干什么的？不只是蹭茶喝吧？我都闻见姥姥做的炸酱面了。”宇航一听，乐了，“还以为你一心都在茶上，都忘了吃饭这回事了呢。故意跟你胡聊，我都憋了好大一会儿了。终于闻到味了。给，这不是？”果然是炸酱面。这么些年了，紫云最好这一口，姥姥的手艺真是绝了。“你刚从我家来，他们都在干什么呢？”紫云边吃边问。“还能干什么？叔叔桐姨正研究茶品呢，姥姥正给你准备吃的。一做好，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紫云说：“我才不信呢，你定是先自己吃饱了，才给我送的吧？”被紫云拆穿，宇航又是呵呵一乐，这些年，什么都瞒不过她。
　　看着紫云吃饭的样子，宇航很知足。他相信，最美的感情就是陪伴。这一点，没有人能比得上。紫云看他的傻样，把刚泡的茶推给他。宇航一饮而尽，给出的评论，只有两个字，好喝。紫云放肆一笑，“你真厉害，什么茶，到你嘴里，都是好喝！考考你，这是什么茶？”宇航开始胡说八道，把绿茶、白茶、红茶、黄茶、黑茶说了个遍，见紫云一直摇头，后来一拍手，恍然大悟般地说：“是乌龙茶！我早就猜到了，故意把答案留在最后的。”紫云拿筷子轻敲他的手，“真不害臊。猜错了都不敢承认！我不扶墙就服你。那你说说，乌龙茶和青茶是什么关系？”宇航挠挠头，说：“反正跟我没关系！”这一答案，差点让紫云从嘴里喷出面条来。两人就这样互损着，气氛很是轻松愉快。
　　两天后，雨桐茶社提前闭店，给宇航庆祝生日去了。两家人，早就处得亲如一家。相聚的气氛，和乐融融。紫云送宇航一个手机壳，上面有他喜欢的球星照片。宇航喜滋滋地接过来，马上给手机换上了。这对小儿女的相处模式，张雨很是欣慰，忍不住问道：“紫云马上要毕业了，我什么时候能喝到你敬的茶呢？”大家都停下筷子，转向紫云，看她怎么回答。紫云经常泡在茶里，岂能不懂？只是她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宇航是很好，却不知是不是她的命中注定。有时她也想，嫁给他，肯定是幸福的。他会对她很好，雨姨也会把她当成亲闺女。只是，她总觉得有些遗憾。她和宇航，生活太过平淡，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心动相吸，没有非他不嫁的感觉。这只是喜欢，而不是爱吧？把自己交出去，她还是有些不甘的。见大家都望着她，紫云笑着说：“雨姨真是贪心，想喝茶，我给您泡就是了。”张雨本想再问，怕把孩子逼急了，再闹个鸡飞蛋打，就得不偿失了。她收起尴尬，笑着劝大家多吃点。
　　几天后，叶远趁身边没有旁人，就想探听女儿的意思。待紫云说了自己的想法后，父亲对她说：“不论你做怎样的选择，爸爸只希望你幸福。不过，宇航是个好孩子，千万不要伤着他。”紫云说：“好。”
　　这次雨姨挑明的话题，让紫云有些困扰。她也在想，如果恋爱，她会选什么样的男子。每到夜阑人静时分，她躺在床上，脑海里总是浮现雨中讨茶男子的身影。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紫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那么侃侃而谈，却句句在理。他知识广博，有理想，有见识，不人云亦云。他眼睛深邃，眉色如墨，举止清雅得体。他离去的背影，又是如此孤独，不知为何？紫云似乎想要探究他的一切，但他只是个过客啊。她想啊想，这个人，总是抹之不去。
　　乐乐发现了紫云的异常。再三追问下，紫云才向她说起那次偶遇。她说的时候，眼里闪着火花。乐乐激动地说：“紫云，你完了，你喜欢上了一个过客。”紫云笑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花痴？”乐乐更激动了，“你眼里有光，那是爱之光。你被爱神眷顾了。我的天啊，你终于开窍了。我为你高兴，又为你感伤。亲爱的他啊，他在何方？”
　　紫云觉得乐乐疯了，但心底竟有了一丝丝被人窥探后的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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