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大修）
建业八年，岁暮天寒。
平江城雪后初霁，昔日熙熙攘攘的江南大城今日车马稀疏。白墙青瓦的城池在银装素裹下透着一股清冷孤寂。
街尾，一扇不起眼的如意门在这片寂静中突兀地打开，如意门红漆剥落，陈旧斑驳，显出几分贫寒困苦。
出来的人倒是令人眼前一亮，一位男子身披一件浅青色对襟广袖鹤氅，清朗挺拔，文质彬彬。
他温文尔雅地作揖拜别访客。
访客是身着锦衣华服的一大一小，回礼后，走得很干脆，登上宝马雕车便扬长而去。
而那主人转身后，脸色蓦地转冷。
“夫人呢？”安霖木声音平静，却凉过外头的冰雪。
仆从浑身一个激灵，谨慎答道：“在照顾小娘子。”
他知晓老爷这是盛怒了。老爷几费周折，暗地里使了不少劲，才让平江城有名的富商携子前来拜师。
富商之子拜师，学费自然丰厚。眼瞧着人家雪停后即来拜师，诚心可鉴，生意也是板上钉钉，可却半路出了茬子。
郎君发疯胡闹，富商当即领着自家郎君告辞。
举人老爷未封官，目前也只能靠教书育人来挣些银两。
然而，煮熟的鸭子，飞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正房给老爷添堵。
前些日子，令老爷蒙羞的正是这被夫人照料着的小娘子，这小娘子被人退了亲事，退亲的还是夫人的娘家人。
小娘子自个儿也知道给她爹丢尽了脸面，大冷天的投河自尽，只可惜，是个命大的，竟没死成，尚吊着口气呢。
仆从随着安霖木一路往后宅走去，身高腿长的老爷疾步行走，脚步快得令他小跑起来。
他心道：这正房，要完。
屋内。
寒风从窗户罅隙间穿进来，直直地往人脖颈里钻，安姌浑浑噩噩，只觉自己像躺在雪窖冰天中，手脚冷得麻木冰凉。
她想起身，却浑身无力。
正想祈求哪个好心人给她堵堵窗户缝，只闻“嘭”的一声巨响，凛冽的朔风忽地呼啸着灌进屋中。
狂风打翻了屋中的器具，响起一阵刺耳的“叮叮哐哐”。
屋中有妇人被惊，喊道：“老爷！”
那妇人急急忙忙地跑去阖上门，“老爷这是作何？姌姐儿尚病着呢，仔细冻着她！”
风刀霜剑刹那间已经破开安姌脑中的混沌，她倏地撑开沉重眼皮。
古朴又简陋的屋子，墙壁湿痕斑驳，家具灰白陈旧，她躺着的土炕硬邦邦的，盖着的棉被色彩暗淡，还补过几个补丁。
她眼神一转，目光落到站立着的一男一女身上。
这男子身姿挺秀，皮肤白暂，长得不错，只是面色冷到令人心中发寒。而这女子，面黄肌瘦，唇白干裂，看起来比这男子苍老很多。
“你只顾看着这不争气的东西，可知涵哥儿坏了我的事，惊了我的贵客？”男人横眉竖目的兴师问罪。
“老爷，这事怎能怨姌姐儿？姌姐儿是个好孩子，随我风吹日晒的干活种田，起早贪黑，才会毁了皮肤，叫人看轻了。”妇人一说起这事儿，就泪眼朦胧，心酸至极。
妇人的言辞好似更刺激到了男子的自尊，那男子表情更是愠怒，扬声指责道：“就跟你说今日我有贵客，你竟还不看好涵哥儿？这桩生意毁了，来年我们吃什么？”
妇人被他如此指责也伤了心，低声委屈辩驳道：“这两年，我和我的孩子们吃的都是自己种的。老爷要收徒，若嫌涵哥儿碍事，去人家府上便是。”
男人低吼一声：“人家要拜师母，是你说离不开姌姐儿，我便让人家来咱们府上！”
妇人见男人真是气急了，垂下眼睑，抿唇不语。
男人不依不饶指着她，连珠似炮地骂道：“如今人来了，你又推脱姌姐儿高热，不出现，甚至，最后放个痴儿出来作乱，你存心不让我好过是不是？”
妇人眼睫一颤，目光失望地望着男人，好似心寒透顶。
男人的言辞刺激到了妇人，妇人泪眼婆娑，抖着唇畔，哀伤地反问道：“孩子高热不该管么？姌姐儿差点送命了我不该守着她么？痴儿？痴儿就不是儿子？”
安姌听了他们你来我往的争吵，忽地脑袋有些痛，无数陌生的记忆片段如洪水般朝她涌来。
这男子是她爹，这女子是她娘亲，她还有个弟弟三岁不会说话，是个痴儿，而原身不久前还被退亲，名誉尽毁，投河自尽。
退亲的原因竟是：长得……丑？
原身的记忆中，她的皮肤到了这个冬日被风刮得干裂，血痕斑驳，惨不忍睹……
前世是个白皙娇嫩小美人的安姌呼吸一滞。
可她爹怎么回事？家境贫寒她都出去种田补贴家用了，被人退亲了，就嫌弃她？但凡他能封个官，她也不至于被退亲了。
谁敢？
这架，她得参与吵……
安姌气得费力地支撑自己爬起来。
她爹见她起来，扫了她一眼，目露嫌恶：“她已经丢尽了我的颜面，而如今全平江的人皆会知晓我有个傻儿子，我一个举人还能抬头做人么？”
她娘亲过来扶她，护她，眼光温柔，声音放低，柔声道：“姌姐儿别怕，有娘在。”
她娘亲转向男子时，目光怨怼，恨道：“姌姐儿被退亲我们做爹娘的责任！她已经难过得寻死了，谁也不能再伤她！傻儿子也是嫡长子！可老爷自从发现他两岁还不会叫人，有给他嫡长子应有的待遇么？你还能找吴氏生，可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即使是痴儿我也爱他。谁也不能痴儿痴儿地骂他。”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如此激愤的顶撞男人，她声音中带着些强装的颤抖。
她爹冷笑一声，他曲解了她娘的意思，音调压低，恢复那种彻骨的寒，似压着某种极限的愤怒：“你生不出正常儿子我还不能让吴氏生？”
这句质问中暗含的严重性，令妇人一颤。
她爹冷笑，倏地转身，疾步往屋外走去，猛地拉开门，力道大到门框上的粉尘扑簌簌地抖落。
他去的快，来的也快，再回来时，整个院子喧闹得像要炸了。
熙熙攘攘的，全府上下皆涌了过来。
她爹骨节分明的手中，紧紧拽着一卷染了黑色墨迹的宣纸。
“老爷当真要休妻？”安霖木身后跟着一年轻妇人，怀中抱着婴儿，努力伪装成好心劝说地模样，语气却泄露了一丝兴奋。
她娘听见了，不敢置信地僵直了身子。若是仔细看，她的脊背因农活做多了，哪怕僵直了身子也仍有些弯曲。
她难以置信地道：“老爷当真要休了我？我忙着照顾姌姐儿才一个不留意让涵哥儿跑了出去，拂了老爷的颜面，毁了一桩生意，就要休了我？”
她爹却仍冷若冰霜，他扬手甩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冷漠道：“你我早已如分钗破镜，休书已下，你莫再纠缠。你既然说你的孩子们吃的都是你种的，便带着你的孩子们，滚。”
最后一字，压着声音，咬牙切齿。
她爹负手傲立于屋中，他的背后，木门歪歪斜斜，他的头顶，雪水滴滴答答，看着就是个落魄户，表情倒是拽得跟皇帝似的。
安姌血压急升，在心中猛翻白眼，是个男人，会休妻，了不起？
她娘蹲下身，伸出长满冻疮的手，拾起这张纸，依旧不敢置信。
她微微干裂的白唇轻颤，下巴抖着，语调艰涩道：“二十年的夫妻，我为你诞下三女一子，就因为一桩生意，你就要把我休了？还要把我生的孩子们都赶走？甚至不顾外头冰天雪地，女儿尚病着？老爷是要将我们娘几个活活逼死啊……”
她怎么都料不到二十年的夫妻过成这般结局……
他爹这会儿撕破脸皮了，也便口无遮拦，冷酷绝情道：“还敢提三女一子？三个赔钱货，一个痴儿，休了你不冤枉！”
一名少女领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女童当即跪下，泪眼朦胧地哀求道：“爹爹，都是我不好，爹爹别怪娘亲好不好？娘亲要照顾妹妹，我却没看好弟弟，求求爹爹，饶了娘亲吧。下次我一定看好弟弟。”
女童见姐姐哭，眼泪鼻涕也流了一大把。可她大致胆小害怕，惊惧于渣爹的威严，强忍着不哭出声，弱弱恳求道：“爹爹，我也是，我下次一定看好弟弟，别怪娘亲了。”
这两个小可怜加上安姌自己就是这渣爹所说的赔钱货。
安姌冷笑，她抬眸远望，外头雪虐风饕，白雪皑皑。
好得很。
穿越了，还遇上个渣爹。
因为自己被退亲，弟弟是个痴儿，拂了他颜面，这渣爹冰天雪地的就要将她们扫地出门，甚至不顾她这个女儿尚病着。
好大的颜面啊。
没做好哪怕生了个病儿也得养的心理准备，没做好女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做她的后盾的心理准备，生什么孩子呢？
他不配。
抛妻弃子的恶棍，该被冰锥子扎死。
好似是老天听到了她的诅咒，这渣爹忽地被一个雪球砸中，那冰冷刺骨的雪团顺着他的脊背下滑，渣爹浑身一抖。
他冷漠淡然的面具撕下，目眦欲裂，狠狠地朝那个罪魁祸首瞪去，愤怒大吼道：“赶紧带着这傻子给我滚！”
罪魁祸首欢乐兴奋地撒开脚丫子在雪地里狂奔，带着一串稚嫩的憨笑声。
安姌浅笑：干得漂亮。
这就是她的痴儿弟弟了。
那少女眼见渣爹暴怒，只好去求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她膝盖跪着行走，磨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扯着老妇人的衣袂，凄凄哀哀恳求道：“祖母，求求你了，别让爹爹赶我们走。”
老妇人倒是扶起那少女，连声道：“好、好、好。”
安姌还以为这老妇人总算还有点人性，毕竟是她的血脉。哪知，这老妇人接着道：“萱姐儿留下吧，你娘和你弟弟妹妹都得走。她们不会饿死的，你娘外头还有一亩三分地呢。”
此言一出，她娘亲从被休弃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神情激动地扯过那少女，如癫如狂，撕心裂肺道：“萱姐儿随娘走，你长大了，若待在这儿，会被他们随便卖掉的！他们没一个把我们娘几个当人！”
老妇人打得如意算盘被拆穿，恼羞成怒道：“好你个目无尊长的疯婆子，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么？休了你活该！”
“啪啪”。
连着两个雪球砸在老妇人头顶上，雪水顺着她苍老的褶皱往下爬，没入颈间，几乎不漏过每个折痕。
老妇人克制不住颤抖着身子，狼狈地嚎叫了两声。她顿时火冒三丈，猛剁拐杖，怒声吼道：“小傻子！老身看你是装疯卖傻！反了反了！胆敢殴打祖母！”
安姌差点儿笑出声。
这痴儿弟弟目标贼准。
不过，安姌这会儿再仔细瞧瞧他，发现这个男童头顶上竟然顶了一个黑色屏幕。
像极了编程界面！
她心猛地一跳。
她环视众人，发现每个人头顶上皆顶了一个黑色屏幕，只不过，那些人的几乎透明看不清。
唯有男童的最清晰，此刻甚至在闪现引起她的注意。她甚至可以看见屏幕中快速跳动的代码。
魔了。
她编程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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