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三世
承平二十七年，夏，青州。
卫媗蓦地睁开眼，用力地按着胸口，剧烈喘气。
正在守夜的石嬷嬷听见动静，提灯入内，温声问：“姑娘可是梦着了？”
卫媗听见石嬷嬷的声音，倏然一怔，“石嬷嬷？”
听到她这泛哑的声音，石嬷嬷眉心一皱，自顾掀开幔帐，探了探卫媗的额，道：“姑娘可是着凉了？”
感受到额头温热的手掌，卫媗一时恍惚，好半晌才回神。
“嬷嬷，我无事。今儿是何年何月何日？”
石嬷嬷眉心皱得愈发厉害，“承平二十七年，六月十四。姑娘这是怎么了？可要老奴去请大夫过来给您把把脉？”
卫媗眼眶一热，不可置信地掀开被褥，下了榻。
“嬷嬷，我要去果子林。”
石嬷嬷忙给她披上外袍，道：“眼下还未天明，姑娘便是要去挑荔枝果，也要等到用过早膳再去！”
卫媗动作一顿，她与薛无问第一次相遇，是在六月十七。
眼下是六月十四，还有三日。
这三日，卫媗每日都去果子林，就坐在那棵荔枝树下，等着薛无问。
然而她盼了一日又一日，一直到十七这日，薛无问都不曾出现。
眼看着金乌西沉，要入夜了，石嬷嬷忍不住劝道：“天色不早了，姑娘明儿再来果子林罢！”
卫媗攥紧了手。
上辈子，薛无问是在这一日的上午便来了果子林的。莫不是因着她的复生，这一世她与他相识相遇的轨迹都改了？
卫媗微微蹙起眉心。
思忖间，一阵熟悉的马蹄嘚嘚声从不远处传来。
卫媗霍然抬眼望去。
便见那人身着玄色短打，踏着橙红色的暮光，疾驰而来。
卫媗心跳如雷，定定看着他下了马，信步朝她走来。
“卫菀菀。”他颤着声音道。
只一声，卫媗便知晓了，是他。
手上的披风“啪嗒”一声落了地，卫媗在周遭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扑入他怀里，哽咽道：“薛无问，你终于来了。”
薛无问紧紧地抱着她，将头埋入她颈间，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
“卫媗，你说过——”
“我说过，若是有下辈子，我卫媗会先是你的妻子，再是卫家的儿女。薛无问，这一世，我决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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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黄昏，将将赶到果子林的暗一与暗二见自家世子紧紧抱着一位小娘子，属实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与世子打小就一块儿长大，世子多瞅哪个小娘子一眼，他们立马就能知晓。眼下这场景，显然这小娘子与世子是旧识，世子瞧着还很喜欢人姑娘呢。
可问题是，世子究竟是什么时候瞒着他们同人小娘子勾搭上的？
暗一看的戏折子多，见此，便忍不住同暗二耳语：“你说世子是不是昏迷的那段时日，脑子出了些意外？又或者说有了写奇遇，在梦里来了青州？”
说来，世子就是在五月十五那日忽然无缘无故昏迷过去的。
夫人不知给他请了多少大夫，大夫们却压根儿瞧不出病根，都说世子身子康健，委实是说不清他昏迷的原因。
那时夫人急得差点就要派人去大相国寺请圆玄大师了，好在世子昏迷了十来日终于醒了过来，醒来后便马不停蹄地往青州赶，跟魔怔了一般。
暗一、暗二还道是青州出了何事，眼下看来，世子赶来青州，大抵就是为了这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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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石嬷嬷见薛无问抱着卫媗抱了好一会都不撒手，忙面容严肃地唤了声：“姑娘！”
自家姑娘是圣人亲口指下的太孙妃，再两年便要嫁往太子府去，怎可同一个外男抱抱扯扯的？
若是被旁人瞧见，传到外头去，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石嬷嬷的声音甫一落下，卫媗便松了手。
薛无问也知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提了下唇角，沙哑着声音儿笑道：“你先回岁安院，夜里我来寻你。”
卫媗抬眸看他一眼，轻轻“嗯”了声。
一边的石嬷嬷见她终于松了手，提起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正要上前催促两句，忽又见自家姑娘解下了腰间的香囊，折回去将香囊递与那年轻郎君，道：“这是给碎冰的。”
碎冰自打来了这果子林，便撅起马蹄儿往林里去，早就跑没了影。
卫媗给完香囊便提起裙摆，快步走向石嬷嬷几人。
“回去罢。”
石嬷嬷回头望了眼立在树下的薛无问，又觑了觑卫媗泛红的眼眶，欲言又止。待得主仆四人渐渐走远了，方才小声道：“姑娘，那人是……”
“那是定国公府的薛世子，”卫媗淡淡笑着道：“也是我喜欢的人。”
石嬷嬷与玉书、玉琴上辈子为了救她，连命都不要，卫媗自是不会提防她们。
总归她们几人早晚会知晓她与薛无问的私情，现下先同她们说了也好。这样日后她们真撞见什么，也不会大惊小怪。
夜里岁安院熄灯后，卫媗没有留人守夜。玉书、玉琴一出屋，她等了片刻便悄悄下来开窗。
雕刻着如意云纹的窗牖甫一推开，外头的墙边便传来一声轻笑。
薛无问倚在窗边，望着穿着一身月白寝衣的小娘子，压低声音道：“等我？”
卫家值夜的护卫武功高□□媗忙瞅他一眼，道：“你快进来。”
她说着便往后退了几步。
薛无问轻身一跃便入了屋，卫媗赤足上前将窗阖起，一回身便见薛无问一瞬不错地盯着她的脚看。
她打小便金尊玉贵地养着，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一双细白的玉足更是瘦小端丽。
方才为了不发出声响，她没套鞋履便来到窗边，眼下这般被他瞧着，饶是二人曾经耳鬓厮磨过，也不由得面靥一热。
薛无问将她打横抱起，坐在榻上，道：“脚不冷？”
卫媗瞥了眼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心底那点子臊意登时烟消云散。她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柔声道：“不冷，今儿热得很。”
薛无问垂眸看着她，松了眉，道：“卫媗，再过两年我便来娶你，你安心待嫁便是。旁的我自会妥善安排，这一次，卫家同霍家都不会出事，你信我。”
上一世她郁郁寡欢，为了给卫家霍家报仇而殚精竭虑，将自个儿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一世，他只要她平安康健，同他白头到老。
卫媗在他膝上换了个姿势，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同他面对面坐着。
“好。”她笑着应。
窗外夏虫呢喃，月儿皎皎。
屋内没亮灯，却也并非全然漆黑，外头柔和的月光还有廊下昏黄的灯光一点一点渗进了内室里。
薛无问盯着卫媗那张还带着点儿青涩的精致面庞，又道：“可有什么要问我？”
卫媗摇头，搂紧了他，“我梦到了。你同阿瑾替卫家霍家报了仇，你带我回了青云山，给我种了棵荔枝树，我们阿蝉还登基做了皇帝。”
她复生后的这几日，日日都做梦，梦境里，全是她死后三十年的事。
她知晓的，那不是梦，那是上辈子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卫媗眼底渐渐有了泪意，她欠他的，实在是太多。
幸而今生，一切的不幸都还未发生。她终于不必背着卫家霍家两百多条人命，与他相爱。
思及此，卫媗搂他搂得越发紧。她只着了一身单薄的亵衣，乌发如瀑，窈窕玲珑的身子好似要嵌入他的身体里。
薛无问咬牙忍了片刻，忽然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哑声道：“别动了。”
天可怜见的，他想这姑娘想了三十年，她一往他身上靠，他这呼吸便开始不稳。偏偏再世重来，她却回到了她的豆蔻之年，要到明年方才及笄。
虽然知晓她同他一样，皮囊里装着的是上辈子的灵魂。可她这会到底未及笄，他是当真干不来那等子禽兽之事。
卫媗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脸一寸寸烧了起来。
还未及开口，倏然一阵天旋地转。
薛无问将她放到榻上，替她盖上寝被，道：“睡。”
卫媗抬着乌溜溜的眼看他，“你要走了？”
“不走，等你睡沉了再走。”
“那你躺下来陪我。”卫媗将手从寝被里伸出，牵住他的袖摆。
薛无问看了她一会，在她身侧和衣躺下，下一瞬又听她道：“你牵着我的手。”
薛无问心头叹一声，将她连人带被揽入怀里，“卫大娘子现在可以睡了么？”
这姑娘娇气，从前便喜欢窝在他怀里方才能睡得安稳。
卫媗弯唇“嗯”了声，很快便枕着他的肩，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睡得极香甜，没再梦到前世，也没再梦到薛无问与阿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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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无问在青州一呆便是两月。卫太傅的寿宴一过，他如前世一般，翌日便离开了青州。
临行的前一夜，他终是忍不住，在卫媗额上重重落下一吻，道：“明年你及笄之时，我再来青州。还有，那人给你的信，你不许回。”
他嘴里的“那人”指的是太孙周怀佑。
眼下卫媗与周怀佑的婚约尚在，他自是要在她及笄前搅黄这门婚事。
卫媗踮起脚，在他唇边碰了碰，笑着道：“前几日他送来的香木不是被你拿走了么？以后他寄来的信，我也转寄给你，成不？”
薛无问哼笑了声，也不知是因着重回了年少，还是因着如今亲人皆在，她比之从前要调皮了些许，就爱学他的口吻说话。
薛无问揪了揪她耳垂，笑道：“成。”
薛无问离开青州后，并未回肃州，而是转道顺天府，去了大相国寺。
而就在他走后的第二日，卫媗亲自去了三省堂，寻了卫项。
虽然薛无问让她将一切都交与他，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至少要让他知晓，嫁他，亦是她心之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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