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世
茶寮里里外外坐满了人，卫彻坐的那一桌更是围满了人。
年轻的郎君只着一身不打眼的青布衣裳，木笄束发，眉眼间的笑意似夏日树荫里缓缓淌过的溪水，再是毒辣的烈阳沉在里头，都只剩下半暖的碎光。
殷素拾一直觉着卫彻是个很奇怪的人。
明明是个骄阳般的存在，却总有人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能力，不管是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贩夫走卒，还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世家子弟，总能从他那儿感受到一份难得的尊重。
秋光溶溶，喧闹的市井里，小道士那一声清脆响亮的“卫彻”让郎君斟茶的动作一顿。
他放下茶盅，循声望去，便见小道士坐在马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殷素拾动作利落地下了马，快步走了过去，道：“早啊！你这是要出城？去哪儿呢？”
卫彻微微一笑，道：“去顺天府替祖父办事。”
“顺天府？”殷素拾睁大了眼，“可不是巧么？我也要同楼师姐去顺天府历练。”
“历练？”卫彻眉梢轻抬。
殷素拾颔首：“师父说我都快十七了，还未出过青州历练，于道心不利。是以，今儿一大早我便被赶出青云观，同楼师姐一道去顺天府的清平观历练一番。”
小道士说话间还不忘回头觑了觑正在等她的楼敏，又道：“卫彻，那我先走了，师姐还在等着呢。”
殷素拾虽然有些好奇卫彻去顺天府究竟是要办何事，但那到底是卫家的事，兴许那事还事关重大，因此她也不多问，冲卫彻挥了挥手，便转身往她的马儿行去。
马蹄“哒哒”溅起一片沙土，殷素拾这一路再没回过头。
卫彻望着她骑马远去的身影，想起昨日府里收到的盛京递来的消息，沉吟半晌后，便放下茶杯，起身上了马车，温声吩咐抱影：“跟着楼道长与殷小道长，莫靠太近，免得打扰到她们历练，派两个人到前头先将路清一清。”
大公子说的“清路”自然是替殷小道长清的路，抱影也不奇怪了。自家公子总喜欢在背后默默替旁人筹谋好一切，却从不邀一句功。
抱影领命退下。
卫彻静坐在车内，想起殷素拾方才说要历练时眼底隐隐的雀跃，轻轻笑了声。小姑娘去岁还一脸迷茫地说，她不知晓她的道心是什么。
眼下要去历练长眼界，兴许就能找着了。
马车缓慢行在官道上，与前头殷素拾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殷素拾自是不知晓身后缀着卫家的马车，这一路走走停停都只顾着东张西望，似一只刚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雀儿一般，嘴上还问个没完。
楼敏看得好笑，前些日子离开青云山时，她还在抱怨这趟出门太久，舍不得师父还有青云观里的师兄师姐们。瞧瞧她这会的模样，哪还有半点不舍之情了？仿佛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一般。
楼敏不动声色地回头望了眼，今儿行在官道上的车马不多，一辆朴素不打眼的马车就落在最后头。
她出生于武林世家，因着家学渊源，目力同耳力比寻常的练家子要厉害不少。这十来日卫家的马车跟在她们身后的事，她一直是知晓的。
卫家那位大公子大抵是出于安全顾虑，又因着顺路，这才跟在她们后头，给她们保驾护航。
她楼敏自认没那样大的脸，让这位如玉公子亲自护着。卫彻会护着她们，大抵是因着小拾儿。
楼敏默默收回眼，又望了眼一脸雀跃的殷素拾，心底叹了一声，也不知晓那位公子对小拾儿揣的是什么心思。
师父说过，从前师伯是观里天赋最高的道士，师祖原先是想让师伯做观主的，后来师伯被霍老将军拐走，这才轮到师父做了观主。
现下青云观天赋最好的便是小拾儿，师父瞧着也有意要让小拾儿继承衣钵，她作为大师姐，可不能让小拾儿像师伯一样被人拐跑了。
思及此，楼敏轻咳一声，道：“师妹，越往北，官道上的车马就越多。我们索性换条道，走山路。”
殷素拾自是应“好”，师父说了，她出门万事都要听大师姐的，不得擅做主张。
二人说换道便换道，很快便骑着马钻入一条山道。
那厢卫彻正在车里闭目养神，忽然听见抱剑在外头道：“公子，殷小道长同楼道长改了道，往秋鸣山去了。”
卫彻睁眼，思忖片刻后便道：“这儿离顺天府还有一半路程，你同沐影跟在身后好生护着，尽量不惊扰到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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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朝廷的一笔饷银被土匪劫走，如今顺天府的官兵正紧锣密鼓地捉拿那群盗匪。卫彻派人跟着殷素拾她们，不过是怕她们路上遇着了那群盗匪。
可他没想到，不过三日，抱剑便领着一身狼狈的殷素拾过来寻他。
“公子，昨儿半夜，楼道长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寻仇，将殷小道长托付给属下后，她便离开了秋鸣山，说半个月后不管能不能手刃仇人，都会到清平观接殷小道长。”
殷素拾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沾满尘土的小脸蛋，昨夜她与楼敏在山中的庙里借宿。谁料睡到一半，忽然出现一群蒙面人，一见到师姐便二话不说地动起手来。
殷素拾虽武功马虎，但轻功了得，赶忙去搬救兵。好在刚出庙门便遇见了抱剑同沐影，勉强助师姐退了敌。
蒙面人一共有五人，死了三人，还有两人逃脱。师姐将她托付给抱剑后，便追了上去，说要报仇雪恨。
抱剑三言两语便说完了方才发生在庙里的事，末了又添了句：“属下让沐影陪着楼道长，若是不敌，沐影会将楼道长打晕，护送她到清平观。”
殷素拾被他这话惊了下，“沐影若是真打晕了师姐，师姐醒来后会很生气的。师姐可是沉剑山庄的大小姐，沐影打不过师姐的……”
沉剑山庄从前是江湖第一剑庄，剑法卓绝，却在十五年前被灭了门，早就销声匿迹了。
卫彻虽不理江湖中事，但也听闻过沉剑山庄被灭门之事。此时听罢殷素拾的话，很快便想明白了楼道长的身份，还有她的仇人是谁。
小姑娘同他说楼道长的身份自然不是随口说的。
卫彻望向殷素拾，果然下一瞬便听小道士道：“卫彻，你能不能多派几个人去帮师姐？不能让旁人知晓沉剑山庄的后人还活着，且成了青云观的道士。”
殷素拾说完，大抵也是觉着自己提这样的要求有些脸大，不好意思地竖起了五根细白的手指，道：“等我到了清平观，我同观主讨五个上清符给你，可好？”
怕他不识货，她又解释道：“清平观观主可是上清派最厉害的传人，他画的符，千金难换！”
小道士白净的脸还糊着一层薄灰，道髻歪了一半，身上的道袍也被树枝划拉出两道裂缝。
卫彻看着她，只见秋日的曦光落在她那双清澈灵动的眼里，衬得那双眸子愈发璀璨。
他挪开眼，对一边的抱影道：“你与抱剑一同去助楼道长一臂之力，我同殷小道长单独上路便可。”
抱影是他身边武功最高的人，素来是不离卫彻左右的，此时听罢卫彻的话，迟疑道：“公子一人……”
“无妨。去罢，莫再耽搁。”卫彻温声打断抱影，牵过一匹马，对殷素拾道：“这里去清平观，约莫七八日能到。我先送你去清平观，至于你说的上清符——”
卫彻顿了顿，望了眼殷素拾尚未收回去的五根细指，笑道：“就不必替我求了，楼道长是外祖母的师侄，我本就不会袖手旁观。”
殷素拾讷讷地收回手，越发觉着自己脸大。去岁卫彻及冠，亲自同她讨了个平安符做及冠礼，她还以为这人喜欢符箓，这才想着用五个上清符答谢他。
可这会仔细一琢磨，五个上清符就想让卫彻给她办事，倒是有些侮辱这位卫家的大公子了。
她摸了摸鼻子，拍马屁道：“诶，卫彻，难怪人人都说你光风霁月呢，不愧是咱们青州的第一公子！若真是公子世无双！”
这样的赞美卫彻从小听到大，却是头一回听殷素拾这般说，他下意识便垂眸望着她。
小姑娘拍完马屁，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扭头便拉过马缰，利落地上了马，对卫彻道：“我们快些去清平观罢，师父交代的事还未完成，我得赶紧把事儿办成，再去同师姐汇合。”
说罢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卫彻望着她近似落荒而逃的背影，摇头一笑。
方才说不要那上清符，不过是舍不得她去求人。她是头一回去清平观，一去便同观主讨要符箓，到底是失了晚辈的礼数。
虽说修道之人不拘小节，但卫彻不愿为了几个他半点儿也不看重的符箓，就让旁人觉着她不懂礼。
说到底，小道士打小就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舍得让旁人将她看低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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