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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80]和解


那天的鬼片,他们到底没有看完。剧情太过无聊,柚木看到一半就睡着了,连女主角的朋友为谁所杀都懒得探究。柳生本来就对鬼片兴趣不大,于是便关了笔记本,回过头来看她。妹妹大呼小叫地推门进来,撞见他给柚木盖被子,这才自动消音,临走时候,还要神秘兮兮地问一句哥你今晚睡哪里。

        “睡客房。”其实柳生只想让妹妹睡沙发。

        柚木个子不高,小小的脸庞,细细的眉眼,睡着时给人一种过分乖巧的错觉。以前他们一块儿上物理尖子班,课程下午两点开始,柳生家里有事,出门早了,到达教室的时候才中午十二点。没想到柚木也在,初春天气,她洗了一盒草莓,见他拉开椅子坐下,便把塑料盒推过来问他吃不吃。

        “我来睡午觉的。”她说,变魔术一样从抽屉里掏出枕头,“老师来了记得叫我。”

        草莓的味道很好。柳生坐在她身边,拿出练习册来写。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照着她的脸,毛细血管末梢是粉色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微微转动。于是他站起身,把窗帘拉过来一点。

        此刻那张脸就在他面前。依然是小小的脸庞,玲珑的五官,却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眉毛紧锁,眼睛不眨,唇线像是柳生小时候练习的书法字帖,从左到右,划出不容反驳的一横。

        “你要怎么道歉呢?”她的目光未曾离开他的眼睛,仿佛执意要从中找出他认真反省的证据,“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在国中二年级春天的白色情人节,网球部正选内部曾经发起过一场名为“谈恋爱是什么感觉”的讨论。经柳莲二总结,与会八人,除丸井之外,全都没有和女生交往过,可以说是一场理论大于实践的失败讨论。

        不过经验的匮乏并未影响讨论的热情,大家虽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从喜欢的类型到追求女孩的方法,总有许多话可说。切原才读国一,生活中只有网球和电动,尚无发言资格,只能列席旁听,却也不甘落后,非要在他们讨论时凑上来,说自己教隔壁班女生打网球,每次站她对场的时候,都觉得心里痒痒的。仁王说,这很明显是恋爱的感觉,柳说,百分之八十是的,剩下百分之二十可能是心脏不好。

        切原气得跳脚,发誓总有一天要打败他们。丸井说没问题,这方面你可能要先向本天才学习学习。

        柳生在这场讨论中保持了一贯的稳重。不过和真田的严肃认真不同,他对于某些话题的沉默多少是出于自矜。那一年他十四岁,在他心里,与“恋爱”有关的词汇大抵属于“非理性”的范畴。他一方面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什么人,一方面对自己为人处世的能力有着绝对的信心,就算坠入爱河,也一定能够平衡好学业和恋爱的轻重、自己和恋人的关系。之后,和柚木的相处让他意识到前者不过是青春期自我意识膨胀所导致的幻觉,然而,在两人交往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依然不觉得自己在后一方面有什么问题。

        固然,和柚木交往意味着尝试许多没有尝试过的事情,但是这些于他只是锦上添花,放学后的新口味奶茶,周末不带地图的出游,能够提供许多新鲜的体验,却未曾撼动柳生比吕士沉静外表下的真实自我。

        他的法语外教曾经告诉他,一旦你掌握了某门语言,终生也无法将它忘掉。单词和语法可能生疏,思维方面的影响却难以消除。“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外教说,“比如霍比语就蕴含了不同于标准欧洲语言的世界图式。它不用空间的词表示时间,不会说‘时间很长’;动词没有‘时’的概念,因此也就没有‘速度’的概念。想想看,如果在霍比语的基础上发展出科学,你所熟悉的那套现代物理学会不会很不一样?”

        那么另一套身体语言又是如何影响他的呢?小时候父母工作很忙,他随祖父生活,每年都会去东京本家的老宅中度暑假。那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这么说的:十九世纪末,柳生家的先祖留洋归来,在东京开办医馆,趁着大正时代的繁荣风气迅速扩张,一跃成为上流社会的新贵。在一轮又一轮的洗牌中,柳生家之所以屹立不倒,世代经营关东地区的医药产业,正是因为恪守先祖定下的家规家训。它带有典型的十九世纪末色彩,杂糅了传统的古典气质和欧式的绅士情调,对内三省吾身,对外温良恭俭。

        柳生的祖父从他的曾祖身上学到了这套彬彬有礼的举止,柳生又从他祖父身上学到了相似的风度。他的父母辈在70年代的婴儿潮中出身,在泡沫时代中度过青春期,举手投足多少带了点叛逆色彩。他和妹妹,一个跟着祖父长大,一个跟着父母长大,养成截然不同的性格。妹妹嘲笑他“古板无趣”,其实也是在嘲笑那个广为流传的家族故事、那些据说代代相传的习惯。若要展开,又是另一个故事:关于傲慢的东京本家和“变风变雅”的神奈川分家之间的恩怨;关于东京那边久无后嗣,因此柳生被当作下一代接班人,而妹妹被安排联姻的命运;关于祖父夹在其中的两难处境……大家族的故事是不能说的,起了头便没有个完,无尽的典礼,漫长的扯皮,父亲出面把他接回家还不算数,最后是东京那边终于有了继承人,才取消了原定的安排。

        如果说妹妹对本家纯粹是厌恶与嘲弄,柳生的态度则多少有些复杂。本家人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他们只是把他当作工具——“有用的人”,就像棋盘上的士兵。他是理解这种心态的,仅仅理解,却不能赞同。然而他毕竟也在东京祖宅中度过了许多夏天,对梅雨季节滴水的屋檐总是心存眷念。正如祖父一度和东京翻脸,却无法割断联络一样;他明白自己作为个体,对于柳生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柳生家所教会他的,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操演中,变成坐下时为别人拉开的椅子、无论晴雨都放在包里的伞、用布毛包裹的教材和放在衣兜内侧的怀表。这套身体语言从内而外书写着他,将他塑造成今日的模样。

        只被纳入绅士的世界,哪怕只是一会儿,那也是非同寻常的经历:人人都会相信他为自己预留了特属专席,都能通过他看到自己生命中最值得骄傲的独一无二。他体贴入微,优雅有礼,能够迅速掳获人心。而且这种体贴如此不着痕迹,只有当它起效时才能被察觉。柳生比吕士敏锐多思,偶尔也会探究这套礼仪内部的逻辑。似乎不存在什么压抑与反抗,当你出于好奇模仿祖辈体面的动作时、试图让客人在餐桌上露出微笑时,一切便已经注定了:起初,它意味着一种复杂的交互,在让他人满意的同时,取悦自己。后来,即便他人的目光消失,臻于极致的惯性也依然存在,它意味着保持优雅得体、追求完美无缺,无论此刻还是明天,下一周还是下一年。

        因此,恋爱至多意味着要把这套礼仪挪用到新的领域。柳生比吕士有自信能够做好这一切。他观察她的微表情,从line对话框的文字中分辨她的语气,解决她随口提出的问题,合理安排学习、社团、约会的时间。他清楚知道自己的极限,未到极限之前,繁忙抑或疲倦,都不足以成为打破既有安排的理由。适度的紧张甚至能够督促他把生活规划得更为合理。海原祭之前,风纪委员长留他放学开会,听说他之后还要去见女朋友,很有人情味地说辛苦了。不辛苦,他回答,应该的。柳生说过许多客套话,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真心的。

        直到那天柚木问他,你今天是不是根本不想来看电影?

        “我不是问你应不应该,我是问你想不想。你很容易这样,单方面觉得不好、不礼貌,单方面觉得我会在意,其实我会在意吗?我不会的。”

        “没错,你有你的道理。追求完美是你过日子的方式。不过这种追求是一回事,你心里到底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我问你,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是感觉得到的吧?你只是不说。”

        “为什么不说?这话我不能听吗?”

        柳生一开始还不明白柚木为什么生气。她连生气都很有个人特色,不像电视剧里那些女主角一样掉头就走,而是很有原则地陪他走到了公交站。在站台上,她把身上披着的外套还给了他,柳生正想说你穿着,却被她瞪了一眼:

        “说了不用展现绅士风度了!你明天还要忙吧?你不怕感冒?”

        柳生心道你不是穿得更少吗,话还没说出口,又被她瞪了一眼:“我身体好!”

        之后几天他们都没怎么说话。柚木会给他发早安晚安,不过看语气就知道只是完成任务,维持基本联络。他们不在一个班,如果有心回避,根本见不着面。她那些话说得很重,乍听有些胡搅蛮缠,细想之下,倒也没有说错。

        仁王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起他们是不是吵架了。食堂里人山人海,柳生假装没听见。他这位搭档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顺便”就和他聊起近日的坊间传闻。那些关于他和柚木是否相配的议论,以及对于他们何时分手的猜测,柳生先前早已听过;此刻重温,只觉得偌大一个立海,除了他成天忙碌,大家仿佛都很闲。他胸中一团乱麻,尚未理出思绪,也就看不得仁王拿他当消遣。

        “柚木觉得我有事情没告诉她,只不过在我眼中,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原本就没有必要说,而且不说也许更好。”勺子轻轻搁在餐盘边缘,柳生抬了头,“我之前从没想过她会介意,所以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等我想明白了,或许会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一谈。不妨将心比心一下,如果早川同学和我一样,仁王君会觉得不安吗?”

        柳生没有错过仁王笑容微微凝固的一瞬间,虽然近日情绪不高,但这个成功的反问,还是让他心里暗爽。

        “可不能这么比啊,”下一秒仁王便反应过来,再度上扬的嘴角,如同冬日湖面的裂缝,“怎么看都是我秘密太多,让早川有意见吧?我明白的,我这就回去好好反省,和你一样,闭门思过。”

        他收拾桌面,端起餐盘:“那早川同学想必会很开心。”

        早川同学会不会开心他不知道,但他的问题显然让仁王不开心了。柳生见过早川在学生会的表现,也见过她平时的状态,稍一对比,就觉得判若两人,违和感很强。如果说他的问题在于各方面都追求尽善尽美,力图达成统一,那么这些东西在早川那儿,恰恰是分裂的,从未整合到一起。

        他又想起先前在学生会办公室遇到,早川想要兴师问罪,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风纪委忙不忙,他原本就无意解释,于是便反问她学生会不忙吗。其实是随便问的,她却愣在桌前,好半天才把盖好章的文件递给他。就像这句“将心比心”,也是随便说的,却意外戳中了仁王的痛点。

        柳生偶尔也会好奇这份不开心背后的原因,不过也只是好奇而已。自己的事,他人的事,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向来分得很清楚。比如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替仁王和早川担心,而是解决自己与柚木的问题。

        休息室里安静极了,窗帘贴着开了一条缝的玻璃窗,悉悉簌簌地响。这些天他想过许多和好的方法,原本的想法是,等忙过海原祭,就去找她——否则急匆匆的,他没有准备好措辞,柚木也未必会接受。可今天下了舞台,在入口处见到她,十步高的台阶,她站在七步高的地方,微微皱着眉头打量他,光从背后过来,为她的身影镀上一圈金边。他突然就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必等的。

        那些手段,花哨的、迂回的、温情脉脉的、埋藏惊喜的,全都没有用。之前读《忏悔录》,卢梭说语言是软弱无力的;但是面对柚木,他空无依傍,只剩语言了。要把自己心里的那些顾虑、习惯,可以改变的、不可以改变的,全都告诉她,摊开在面前。

        “我之前没想过这些会带给你困扰。”

        “不是带给我困扰,”柚木纠正,“是你以为会带给我困扰。”

        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吗,真够幼稚的。柳生心道,可是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来。倘若网球部再开讨论会,他应当非常有发言权了。

        “你笑什么?”柚木凶他。

        “我应该早点和你说的,”这种严肃场合,他倒也没想笑的,可惜止不住,“早点说就好了。”

        “你也知道啊!”柚木本来已经不气了,被他这句话一说,又猛地坐直了,“那你干嘛不说!以前藏着也就算了,我那天晚上都把话说明白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感觉到的都要告诉我——你怎么还有本事到今天才想通?”

        柳生回答道,因为要理清思路。

        柚木反问,你以为你是新生代表发言啊?

        柳生说不过她,遂出奇招,问她今天看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想要逃跑。

        “有一点,毕竟太久没说话了,很尴尬。不过两分钟之后我就想通了,问题不在我身上,我紧张什么?”她叹了口气,又竖着眉毛看他,“这还是应该怪你,你拖太久了。本来一晚上就能转过弯的事情,这都长时间了!早川今天还拉我去宣传部帮忙,我根本没理由拒绝,反正我是闲人一个,用着趁手,对吧?”

        拐来拐去又绕回自己身上。柳生只好老实认错:“我很抱歉。”

        柚木瞥了他一眼,表情很像电视剧里大喊“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的女主角:“我说你这么多年的习惯,想改也改不了。干脆换种思路好了。如果你真的想要让我满意,那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我希望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是松懈的、疲倦的、不完美的。我要求你松懈、疲倦、不完美,这样行吗?我是不是很聪明?”

        她靠得太近了,近得他能透过她的刘海,看见额头上冒出来的痘痘。柳生知道此时说出这件事是很煞风景的,于是拨开她的刘海,在她眉心吻了一下。“你很聪明,”他一顿,“不过,其实我平时也没有那么累。”

        “真的吗?”柚木趁他不备,伸手摘下了他的眼镜,轻轻放在身后,回过头来紧盯着他的眼睛,“来,你看着我,我再说一遍。”

        柳生问,拿我眼镜干什么?

        柚木振振有词,偶尔也要让你体验一下失控的感觉。

        “好吧,”他笑了,雾蒙蒙的视野里,只有近在咫尺的她是清晰的,然而裸眼所看到的,和戴着眼镜时又有不同,似乎也是一种颇为奇妙的体验,“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也算数,”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以后这些,都要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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