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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95]动摇


幸村问她接下来有没有课,她未经思考,便说没有。幸村说,真没有?她过了脑子,两手一摊,仍给出相同的答案。

        其实是有的。周五最后一节自习课,老师会过来下发答案,顺便布置作业。高二过去一半,就算期中考试刚刚结束,也没有多少空闲。自习课之后,则是社团时间。上课铃已经打响,当当的声音,落在耳朵里,惊起无限尘埃,听着竟有些肃穆,仿佛整栋大楼都被撼动似的。

        她们决定找个地方呆着,却没想好要去哪里。最后是幸村提议参观宣传部的海原祭展览。理由充足,说是之前在推特上刷到过,觉得很有意思。她一愣,没说什么,大大方方同意了。

        每年海原祭都会诞生一批特色项目,譬如合唱、话剧、展览,送去参加地区比赛,或作为校内景观。宣传部的“重读高中”饱受好评,因而得以保留。十五道选择题依然在,终点的电脑搬走,换作泡沫纸板,挂在墙上,依次排开,参观者记下答案,对号入座,即可获得自己“重读高中”的结果。

        从展厅出来,时间还早,早川便问他想不想去校门口的奶茶店买奶茶。之前为排演话剧,她足足一个月没有碰甜食,念头起来,便压不住。幸村双手插在口袋里,简简单单就同意了。态度从容得让她羡慕,好像之前那些“掌控”不“掌控”的,实在想太多了。

        只是出去颇费一番周折。放学时间未到,又没有假条,门卫处肯定不放人。幸村说,你可以伪装成我的亲属。早川说,你孤身一人进校,突然带了亲属回家,难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

        于是只好翻墙出去。东侧围墙的豁口处,搬来三块砖,退后几步,攀上墙头,用力一撑,在墙上坐定的一刹,远处的相模湾尽收眼底。海的尽头是天,秋来风大,浪头一个接一个,拍在岸上,堆出白色的泡沫。

        她跳下围墙,听见幸村说,很熟练嘛。

        奶茶店的兼职服务生姐姐下了午课,刚刚系上围裙,珍珠也还要二十分钟才煮开。他们靠在柜台边上等,无聊,随手翻开店里的留言本。第237页,熟悉的字迹写着熟悉的祈祷,大意是如果下次英语考过80分我就再也不会嘲笑副部长老成再也不会把他的出糗照片失手发到群里了。字呢,歪歪扭扭,还有错。两人俱是一愣,埋头研究半天,早川感叹,真是失败的许愿,幸村拿出手机说,这书法不错,我看有必要让真田欣赏一下。

        沿着奶茶店门口的人行道往南走,一一路过他们之前常去的地方。书店上新,埃斯库罗斯悲剧集摆了满满一排,是白底黑字的简装本,很容易就能塞进口袋。然而卖得最好的依然是轻小说,少年漫画和辅导书。有个西装打扮的年轻人站在货架前翻阅营销学著作,脚边靠着公文包,笔挺的脊背像一棵树。花店也上新,玫瑰敞开,紫罗兰常在,入口摆出一排波斯菊和大丽花,深红藏在浅紫里,与周围灿烂明朗的橙色百日菊相互呼应。花的名字,自然来自幸村,她是一窍不通,只有站在旁边看他和老板寒暄的份。

        梧桐树的叶子手掌一般大,极慢极慢地掉下来。经过树杈,经过风,经过天的刀光,仿佛要去吻它的影子。那团影子也慢慢地靠上来,他们驻足观看,站在那里好像发呆。水果店大叔把摊子堆到路旁,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看完了,便吆喝一声,问他们要不要买石榴。

        一人一个,边走边吃。走到十字路口,往北是街市,往南是沙滩,他们不打商量,就抬脚往南。她问幸村今天回来干什么,参加期中考试吗?那你也来得太晚了。幸村说,回来办手续,取学生档案。

        他们石榴吃了一半,拿纸巾擦去汁水,低头研究他的档案。主要是之前没见过,很新鲜。海风一阵阵扑上人面,风里带沙,把雪白挺括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上头印着“幸村精市”这个人初高中的经历。

        幸村说:“海外培训的选拔结果,上个月刚出来。美国那边的网球学校需要我们的个人资料,网球方面一份,文化课方面一份。”

        言下之意是他入选了。多年来的努力,这几个月不间断的特训与远征,至此,获得阶段性的回报。幸村无疑很高兴,脸上表情看得出来。早川也高兴,絮絮地问起那边的安排,网球学校为什么要文化课资料?你们进去了不是天天打网球吗?会有专门的经纪人吗?平时放假吗?

        幸村说:“还没读书就想着放假,哪有你这种人。”

        “你敢说你不想?”早川横他一眼,“你现在就是最舒服的。”

        “也没有吧。”幸村笑,笑容里带着一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现在有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挺慌的。”

        “你有什么可慌的?”早川嗔怪,“‘中学网球界第一人’。”

        幸村又笑,显然对这夸张很受用,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笑过之后则端正了神色,说:“毕竟是前途未卜。”

        早川沉默了。她其实很清楚他的意思,只是不想戳破。职业网球和中学生比赛到底有别,高中生远征海外,还能饱览异域风情,玩玩海滩搭讪,职业选手则是追着赛程跑,他乡作故乡了。学生时代压缩为几张白纸,成绩、活动经历、获奖情况,短短几行字,一眼看到底。那谁知道未来又是几行字呢?其间伤病、赞助、排名,样样都是不可测的东西。在许多的不可测中,大部分人的职业生涯,就是这么结束了的。

        那时候在冲绳,从文理分科聊到未来规划,她听见他要打职业比赛,铁了心的,连规划都做好了,只觉得,哇,前途无限。玩笑是张口就来,说什么今后情热大陆给你拍纪录片,我一定要把你国中参加林间学习炸了饭盒的光辉事迹抖出来。等这一切真到了眼前,反而有些不忍细看的东西,从蓝图上慢慢浮现。

        早川一时间有些怅惘。但是看幸村的眼神,又不想会打退堂鼓的样子。于是便说:“这种时候,旁观者讲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幸村挑眉:“什么意思?”

        “说我懂,未免太轻浮,因为我不是你,永远没法和你感同身受;说我不懂,觉得你只是以卖惨的方式炫耀,又显得不近人情。”她从一端说到另一端,目光突然定住,隔过海风看着他,“其实你心里已经想好了。你是不需要安慰的。”

        她们坐在沙滩上,早川的草稿纸一直没扔,拿来垫在身下,也算废物利用。幸村专注于剥石榴,而且他手法独特,非得掰下一片,全部清理干净,一把放在手里,然后才扔进嘴里。早川看他的动作,心想,这都要踏入社会了,某些方面倒还是和小孩一样。也不知道他吃饭的时候,是把最喜欢的菜抢先吃掉,还是留到最后。

        半晌,幸村笑了。他说,我真是败给你了。

        “其实今天回学校之前我磨蹭了很久,一拖再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对于离开熟悉的生活这件事,还是有点慌张的。老师问我想好了吗,又鼓励我好好打球,世界大舞台,不后悔才好。我虽然应下,心里也免不了有一些乱。”

        他说起夏天参加远征,碰上国三世界赛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选手。对方听说他正准备迈入职业,便有一肚子经验和苦水要倒。头疼的事情很多,其中最要紧的还是钱。中学生看大满贯是情怀,他们看大满贯则是奖金。经纪人、训练师、公关团队,无一不和钱挂钩。

        “另一个要命的东西是舆论。和别人周旋,和自己周旋。千百双眼睛看着你,一举一动都会被过度解读。别人说完了,走了,你还得自己调节心情。到最后,都变成自我修炼。”

        “所以刚才站在办公室门口,我才会那样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难维持体面。今天到底是粗鲁了,回过头想想,应该给大家留几分面子的。毕竟话说太绝,你下周还是要学校,到时候不好做人。”

        早川摇摇头:“留什么面子,这不挺好的吗。”

        幸村强忍笑意,说,还是我自己定力不够。

        早川冲天翻了个白眼,你就别反省了。

        “今天遇到你,还是很幸运的。好像提前预演了未来被媒体围攻的场面一样。”

        “那你得打出成绩,才有媒体围攻你。”

        “你觉得我打不出成绩?”

        “没有没有。你是谁,未来的世界明星好吧!”

        幸村又说,还有那个展览,真的很不错。我站在玻璃柜前面,莫名其妙就平静下来。好像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只是三千分之一而已。你那些没法感同身受之类的道理,我都知道,但是说出来,总归比闷在心里好一点。

        早川打趣他:“你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把你的话录下来放到网上?那你神之子的形象可全毁了。”

        幸村浑不在意:“说不定大家会觉得我更像真人呢?”

        她被他的大言不惭震惊到了,遂别开头,懒得理他。一点点剥开石榴,撕下包在果实颗粒外的淡黄色薄膜。这才明白幸村为什么要看宣传部的展览,或许对于一个即将离开的人来说,在不确定中,那一丝渺茫的安定是很重要的。

        一颗石榴子从她指缝间落下,沿着倾斜的沙滩滚下去,停在一处微微凸起的沙包旁边,不动了。幸村说,看这个沙子的形状,里面可能有螃蟹。

        她不相信,起身前去查看,手指伸进松软潮湿的泥沙中,果真碰到硬邦邦的壳。略一用力,小小的青蟹被扒拉出来,呆呆的很乖顺,她低呼一声,试图抓起,不料却被夹了手。

        还好只是小蟹,并不很痛。她吸着冷气,甩手走回去,问幸村,你怎么看出来的?

        幸村的笑终于没忍住:我也被夹过。

        “当时站在展览终点,看最后的选项。题板问,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重启高中三年吗?我心里过了很多念头,还是觉得,应该不会。”他笑完了,又轻声道,“毕竟国中就想好了,决定也是自己做的。不瞒你,当我从电视上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职业网球选手的时候,我就有种模糊的预感,好像我以后也是要打职业的。”

        早川静静地听着,她是记得这一幕的。阳光照耀着空气中的灰尘,将其炼化为微微烫人的金灰。幸村有些出神地盯着题板,她跟在他身后,他站了多久,她也就站了多久。

        可是她给出的答案,却和他不一样。

        “真的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大概是因为吹久了海风,难免显得干涩,以至于有些陌生。然而说出来的,缺失酝酿太久的话。类似幸村的慌乱,未必需要安慰,只是等待一个能够明白的听众。说给他,或者说给相模湾,又或者只是说给做好准备的自己。

        她说:“我倒是有点动摇了。”

        “你说的那种前途未卜的慌张,我其实也体验过一次。”

        “当时是海原祭,学生会按照惯例出话剧。我演女主角,站在台上,地灯打过来,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幸村望着那只重新钻回沙堆里的小蟹:“《项链》吗?”

        早川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表演很轰动,我在推特上刷到过好几次。”他顿了顿,声音听起来沉静而严肃,“你演得很不错。神形俱在。”

        早川忽然有些鼻酸,轰鸣响彻双耳,用力吞咽也无法止住。她原本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迎面撞上这恳切的夸奖,心底不成文的草稿也像是被风掀动,乱了。有些无所适从。

        说不感动显然是假话。那天从舞台上走下来,直撞进人堆里,所有人都在夸她,要么说衣服好看,要么说舞蹈像样,要么是真心,要么是客气。却直到今天,才听见有人说,神形俱在。

        石榴在指间爆开。清冽的果汁溅在她脸上。早川抬手去擦,心想是啊,但表演已经谢幕了。

        “什么叫神形俱在?后面发生的事情,倒真的有点像《项链》。那时候排练,森永拿着大喇叭喊人,成天念叨真听真看真感觉。我们哪里听得懂,都是外行,就在台上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说她像是骑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旧家电的。女主角第二幕还盛装出席上流宴会,第三幕就要忍辱负重干活还债,情绪转变太急,我怎么都演不像,还被她批评没吃过苦。哪知道其实早就是人在剧中,假戏真做。”

        她的声音很轻,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开玩笑:“很有艺术效果的。你没到场,可惜了。”

        当时未必没有预感。对女主角来说,那支舞是最初的亮相,也是最后的登场。她全情投入,嘴上念着“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心里也免不了有些戚戚然。好像到此便是顶点,再往后,则落水随水,胜负有别、喜忧参半了。

        她于是和幸村细细说起这三个星期的遭遇:演出、生病、病中登上热门、北原的声明、宫崎的独断、流言的侵扰、风间的刁难……各种还有许多曲折,要想说清楚,还需推到半年前:接手校刊、对抗宫崎、拓展人脉、发现小林的秘密、当中揭露以至于引起报复……故事太过离奇,连幸村都震惊,问她,你们真的是高中生?

        早川噎了一下。“关键是,”她一口气没顺过来,被呛得剧烈咳嗽,“闹了这一出,我和小林谁都没沾到好处。反而是宫崎,无论谁倒霉,他都稳坐金銮殿,在那儿不动了。”

        幸村说,去东京比赛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沉得住气。

        “他做事可以不带感情。”早川又想起那天,佛手柑气息浓郁的办公室内,宫崎隐隐流露出哀伤的脸,还有更往前,雨水淋沥的屋檐下,他被打湿的深色校服下摆,和那个意味深长的比喻。过刚易折,善柔不败,做人就像弹簧,压缩到极致,很可能会变形。只是现在她已经不敢确定,这句话说的是他,还是她自己。

        “但是我不行,我做不到。”

        她问幸村是否记得修学旅行那晚,学生会在沙滩举办篝火大会,他来找她,正巧和宫崎打了个照面。“当时他正好和我聊到宣传部的选题。他说胜者为王是立海传统,不是我一篇稿子就能撼动的。他还举了排球部的例子,说他们之前是全国八强,却连春高入场券都没拿到。bbs上骂声一片,比网球部输掉的时候还狠。我的稿子写完,有用吗?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事实本身无法改变,那我写这些干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自我满足?”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听说排球部的事情,当时就有了兴趣。当然不能说宫崎给我下套,如果他真能算准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他也是半个神仙了。他的话不中听,现在想想,倒像是寓言。我果然一头撞了上去,吭哧吭哧写了篇稿,初采、复采、边采,结果什么也改变不了,还把自己坑了。”

        所有的结局在开头就已写好,只可惜她不相信。又想起暑假里采访北原,两人不熟,因此约在咖啡厅。这位排球部新任部长的口风实在太严,只谈队伍建设,不提个人经历。她看过他的重要比赛,发现他在国二那年从攻手改打二传,围绕此事反复提问,这才撬开一条裂缝。他说,排球比赛,如果把配合比作一根细线,那么二传则是那个针眼。调配战力、制定策略、观察局面,此之谓穿针引线。他说,自己如何为了进入立海而辛苦特训,想把这支队伍带到全国第一。他还说,我们的特点在于年轻,全员二年级,打完一年,还有一年。

        “隔过一张桌子,他就那么看着我,腰背挺得笔直,目光特别坦诚。他问,你明白吧?竞技体育从来不是乐园。我点点头,那个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懂得了采访对象。”

        “后来他为了自保在bbs发帖,说稿子里的内容只是我的误会和杜撰。我才意识到当时他说,为了胜利,必须舍弃很多东西,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早川叹了口气:采访他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你,都是运动社团,都是成败命题,都是实力至上而把前辈一锅端了——别笑。所以当时我特别能够理解他的举动,胜者为王,这不就是我们学校的逻辑吗?

        “想想挺挫败的。采访是一门体察人心的手艺,我以为我了解了他,其实只是了解了想象中的他。或者说,其实只是了解了你。”

        幸村微笑,对这样的类比不置可否。早川目光投向远方,海与天晦暗不明的交际,继续道:

        “或许我也不了解你,因为我连自己都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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