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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106]“我很想你”


洗过一轮澡的浴室,雾气仍是浓稠的。左手边的圆柱形容器中,沐浴液和洗发水各剩三分之二,左边是紫色,右边是青色。仁王伸手去接,直到薰衣草的香气顺着泡沫淌过脸颊,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沐浴液抹到了头上。

        “无线网密码是房间号加四个0。”早川的声音在房间角落响起,穿透玻璃抵达耳畔,带着雾沌沌的质感。仁王闭上眼睛,强有力的水流涌出喷头,混着沐浴液,沿鼻梁而下。他掬起一捧水拍到脸上,登时感到舌尖发麻。原来是不留神,水渗进了嘴巴。仔细一尝,苦的。

        换衣服的时候又是一阵忙乱。寸土寸金的地界,浴室并不大,四十五分钟热水放下来,早已潮得不成样子。头顶浴霸发出炽热的光,仿佛直起身子就会被灼伤。他站在一滩水里,犹豫半天,这才把换洗衣服从最高的架子上取下来——先穿睡衣,再穿睡裤,还要提防裤脚被污水打湿。折腾完毕,背上又是密密麻麻一层汗,抬头往镜子里一看,头发还没吹。

        行吧。他心想,我这辈子不会来第二次lovehotel。请我我也不来。

        走出浴室,早川正坐在床边玩手机,荧光照亮一小块脸庞。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头也不抬,说了句,你好快。

        “在这种地方说男人快是不是不太好?”仁王笑道。浴室独处的十五分钟里,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来都来了,就该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他阵脚不乱,就算对方杀气腾腾,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哦,那你好慢。”然而早川完全不接茬,她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可以往这边坐,然后慢吞吞地补充道,“无线网密码是房间号加四个0。”

        “知道。”他语气如常,假装没有察觉个中讽意,“我刚才听见了。”

        早川劈里啪啦打字,不知道在和谁发信息:“我以为我说话太轻了。”

        “的确,”仁王颔首,“不过我听力一向可以。”

        “已经见识过了。”早川收了手机,偏过头来,看他一眼,“我在礼堂里宣称自己要挑个言情小说男主角追求的时候,你不就在后面那排吗?广播声音那么响,都被你听见了,真是难为你了。”

        灯光昏暗,她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瞳孔比平时更圆、更大。那目光沉静温和,略含讥诮,仿佛新年父母放进糖果盒的巧克力豆,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苦涩的甜味。仁王咽了口唾沫,感觉这漫长的铺垫即将结束,巧克力外壳底下包裹的麦芽糊精,终于水落石出。

        然而早川却站起身,绕过了他。

        他差点就想问你不会要动武吧,u-17比赛在即,我们训练队成员不能参加斗殴,一旦被发现就会做禁赛处理。然而犹豫三秒钟,到底忍住了。因为这条规定只限制了他,没有限制早川,对着无法还手的他,早川想做什么都可以,包括,但不限于,动用床头柜里的东西……

        二十分钟前极具冲击性的画面闪至眼前,一抽屉见过的没见过的,堪称琳琅满目。这些东西本身没什么,所谓冲击性,主要源于他的脑补。人类大概这辈子都没法控制自己在紧急关头不乱想。当然,或许这和人类无关,只是他自乱阵脚的表现。仁王掏出手机,打算给柳生发一条类似“如果我过半小时不回复麻烦你报警”的信息,又清楚地意识到这不过是种抖机灵式的回避。踌躇间,早川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团绳索,表情隐没在阴影之中。

        哦。他估算了一下长度,两米。足够捆严实了,再打个花结。

        早川在他面前站定,左手拿着绳索一端,拉开,右手去解缠在一起的部分。慢条斯理,气定神闲。仁王几乎定住,大气不敢出,满心都是如何动作,才能显得游刃有余。然而早川根本没看他,解开疙瘩,又上前一步,走到床头柜前。

        这就开始了?

        “坐过去点,”她说,把“绳索”往插座上一挂,“我要吹头发了。”

        轰隆隆的声音响过一阵,停了。耳边传来早川的叹息。酒店的吹风机总是如此,风力太小,半天不干,像是梅雨季节的雷,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雨丝细如蜂刺,蛰到脸上,酸涩而疼痛。

        热气烘着他,却没有烘干他背上的汗。仁王连上无线网,刷了两条推特,索然无味,坐立难安,听见自己说:“我帮你吹吧。”

        “不要。”早川的回应倒是斩钉截铁,过了会儿,才补充道,“我帮你吹好了。”

        他可不敢让她吹。早川在这方面属于抽象派,不管什么发型,拿到手上,一律吹成爆炸头。颇有那种把不同视角铺到同一平面的作风,可以说是精雕细琢的乱来。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她抛出的橄榄枝,他显然没有拒绝的权利,于是只好点点头,靠过去。

        电影可不是这么演的。仁王虽无丰富的观影经历,但好歹听过青春片的常见套路。一种呢,是男女主角在外过夜,气氛旖旎,男主给女主吹头发,又加重这份旖旎;另一种呢,则是天降大雨,两人踩水回家,一通手忙脚乱,女主穿着男主的超长t恤走出浴室,坐在沙发边,然后男主接了电吹风,叫她坐过来。

        眼下的情况截然不同。早川拿来毛巾,对着他的脑袋一通乱揉,下手十分粗暴,完全不考虑他的感受。他忍不住抗议,说宠物店老板给狗吹毛都比你温柔,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用错了比喻——他毕竟不是狗。

        “宠物店老板收钱,”早川在他头顶冷笑,“要不你付我钱?”

        也不是不行,只是有点怪。仁王顿了顿,知趣地没有反驳,却感觉早川的动作毕竟轻了一些。手掌顺着头顶的弧度,一路往下,停在后颈。两缕头发垂下来,带着些许凉意,洇湿衣领,又被塞进毛巾。仁王闭上眼睛,后脑勺一同沉入黑暗里,只听见棉花纤维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风过密林。半晌,那双手终于放过他饱受摧残的脑袋,隔着毛厚厚的巾,捏了捏他的耳朵。这招倒是很专业,像理发店里的洗头工,可他的耳根却无端烫起来。热度沿着神经,在大脑里炸开小片烟花,一团一团,烟雾消散不去。于是想起有一次,早川拿自己的手掌和他比大小,她的手细看很可爱,指甲修得圆圆的,只留一截白白的边,问为什么不像班里女生一样做指甲,说是打字不方便;手指也短短的,像乳酪条,他说出这个比喻,迎上她嫌弃的目光,我看你是饿晕了。

        总觉得她揉耳朵的时间比理发店更长,但却不好意思问。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怎么,你耳朵碰不得?湿漉漉的毛巾终于拿开了,新鲜空气涌进鼻尖,仁王不出声地舒了口气,尝试活动有些麻木的脖颈,却见早川手里抓着吹风机,用力一蹬,甩掉鞋子,然后跪在了床上。

        “站着没法吹,太高了。”她言简意赅,左手搭着他的肩,试图保持稳定,“别动。”

        仁王活动到半途,闻言只好停住。余光穿过发丝,能看到二人在对面镜中的倒影。早川的每个动作,都带起水床的小幅摇晃。晃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错觉。

        “好难吹。”早川抱怨。

        “剃掉算了。”他开玩笑。

        “光头帅哥。”她若有所思,“夏天很凉快吧?你不是最怕热了吗?”

        仁王不语。风筒正对着他的脸颊,张嘴就会灌进一口热气。傻子才说话。早川简直是把吹风机当成烘干机在用,就算酒店水电不要钱,也没有如此浪费的道理。他背上的汗早就干了,身体里的水分也在蒸发,被她扶着,动弹不得,整个人即将永久固定,化作方便面里的脱水蔬菜包。

        “等等,”迎着猛烈的风,他眯起眼睛,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你再这么吹,我就真的要变成光头帅哥了。”

        “为什么?”早川关了吹风机。

        “因为头发要着火了。你不觉得很烫吗?”他顶着酒店的塑料梳,转头看镜子。虽然不抱任何期待,但还是很好奇早川能吹出什么来。如此着急转头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早川离他太近了。廉价沐浴露过分浓烈的薰衣草气息飘散过来,和他身上的融为一体。仿佛某种急切的催逼,怂恿他朝未知的幽暗里走去。

        在lovehotel里认真睡觉已经够尴尬了,如果再不起身,很可能会发生更为尴尬的事情。口干舌燥绝不仅仅因为吹风机,仁王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这张床垫似乎经不起如此急剧的转身,他的每个动作都会被成倍放大,传导至本就跪坐不稳的早川那边。于是,在镜中看清自己的刹那,他同样看见,身后的早川底盘一晃,双手脱离了他的肩膀,想要抓住四角的栏杆,不料膝盖一软,整个人朝着床中央跌去。

        回想起来,那个瞬间,理智大概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他,摔一下真没什么,但他还是本能地扶了早川一把。可惜,今天晚上,所有由良好意图做出的举动都会导致完全相反的结果。他非但没能稳住她,反而被她带倒,往后一仰,失去支撑,陷进了波浪一般不断掀腾的床垫里。

        薰衣草的气息完全裹住了他,比他错把沐浴露当成洗发水抹在头上时闻到的还要浓烈。他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心里想着回头要在客户满意度调查表上打差评,然后睁开眼睛。

        早川的胳膊就撑在他的脸颊两侧,鼻尖一星闪烁的灯光,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转瞬熄灭。半干的黑发垂下来,颤动了水,墨色一半沉淀,一半扩散。屋小如舟,床垫在暴风眼中央,一下一下,轻轻地晃动。

        打开窗子,满天都是星斗。山城的夜晚,凉风像涌起的潮汐,带来商店街的喧嚷和远处的狗叫。仁王趴在窗台上,朝铁路线的方向望了一会儿。

        早川在他身后继续给自己吹头发。吹风机的声音断断续续,一阵一阵。又因为用久了,难免泛起焦糊的气息。这焦糊渗进来,搅动薰衣草的香甜,撑开一道缝,让他透了口气。

        交往半年,他们已经有过多次近距离接触。然而刚才,他却比任何时刻都要紧张。早川的脸在他上方,头发垂到他的鼻尖,细细的,仿佛一根引线。他字斟句酌,问她能不能先起来。她说,可是我使不上劲。

        他目光往下,试探着越过鼻尖,这才像刚从战场抬出来的伤患那样,逐渐恢复知觉。早川左膝跪在床上,右膝恰好卡在他的两腿之间。看得出,她正在维持艰难的平衡。

        鬼使神差地,他说,你头发长了。

        是吗?早川的目光游移一阵,终于定在他脸上,半晌,才露出一个微笑。太忙了,好久没剪了。

        床头的灯光在她发梢尾端闪耀,金色的,仿佛一星花火。他努力地分辨着她说出的每个字,与此同时,火光迅速上窜,腾地点燃整根引线,引爆了他落在她齿间的吻,炸毁了所有的尴尬、面子和理智。

        仁王环住了她的肩膀,把她从艰难的平衡中拉过来,坚决地拉向自己。柔软的床垫陷下去,剧烈的晃动间,他向头顶的镜面投去一瞥。就像在水塘的水底,隔着厚厚的透明的水看水面,月色与风都显得遥远。“那就不要使劲了,”他拨开早川的头发,凝视着那张脸,哑声说,“我很想你。”

        早川的动作顿住了。下垂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目光。片刻沉默后,她咬了一下他的舌尖:“那为什么不早说?”

        怎么会有这种破坏气氛的人?这种时候不是该说“我也是”吗?

        继续提问显得有些没趣,可他偏不死心,还是问了:“你不想我吗?”

        “我不想。”早川从流水般的床垫上爬起来,笑得直不起腰,又跌回床上,仍旧不依不饶地盯着他,“我为什么要想?”

        “真的不想?”

        “真的不想,你拿我怎么办?”

        “我没办法。”他胳膊一使劲,撑起上半身,“但是会伤心。”

        局势完全倒转。现在是她躺在那里看他。原来这个位置真的没法用力,原来她的眼睛是那么亮,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的镜子,镜子又反射出他们的倒影,仿佛魅影重重的镜城迷宫,从一处逃脱,同时意味着在另一处跌落。

        于是他被她拽下来,从居高临下,拽到和她平齐。洪波涌起,她的额头靠近,一点点地,贴住了他的额头。仁王感到眉心一阵酥麻,继而不合时宜地想到,这里分布着密集的迈斯纳小体。

        “这样呢?”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嘴唇,“这样还伤心吗?”

        “不理我。”她低声说,然后抬起头,冰凉的唇峰靠近他的耳垂,“那这样呢?”

        仁王突然想起海原祭落幕的夜晚,他拉着早川到主席台上看烟花。头顶的天空缭乱一片,花团锦簇,急管繁弦。早川半张脸贴着主席台的桌面,对他说,我觉得我好像太幸福了。

        沉沉的斜月像是泪眼,盈而不泄。他不解其意,却从那句话里读出了无限伤心。就好像冲绳街头,她看着慢慢亮起来的天,轻声道,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梦醒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肯承认自己也是害怕的。早川的情绪转得太快,上一秒还热闹着,下一秒热闹就已过去,仿佛节日第二天,望着满地的碎纸壳,不知道如何收拾,生出一点怅惘。其实这很正常。因为所有的热闹,总是难免虚张声势,有过头的指望。但在早川,那伤心又实实在在,好像真有什么不测等在后面,要拿真金白银交换似的。

        那会儿,迎着她无限坦诚的目光,他只问她,你开心吗?

        现在这个问题又从心底浮现。早川的脸那样近,近得模糊了焦点。然而在影影绰绰之中,他依然能捕捉到她眼眶里的泪光,像是跳动的烛火。一闪,又悄然湮灭。

        你开心吗?

        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就在那个瞬间,咚咚的撞击和含混的求饶,如同泛滥的洪水,从一墙之隔的房间那边蔓延过来。早川悬停在他耳畔的呼吸顿住,他微微颤抖、无处仿徨的手也顿住,两人面面相觑,如梦初醒,然后从头到脚,红成了一只超大蒸虾。

        早川的头发完全干了,吹风机的焦糊味也散尽,隔壁房间的响动却依然没有消停。仁王胳膊肘支着窗台,半张脸被外面的冷风吹得没了表情。心想,真是够持久的,不知道是不是用了床头的印度王子神油。

        “要不要去隔壁敲个门?”她提议,“这也太吵了。”

        他转过身,出于条件反射拉了拉衣服下摆,庆幸自己已经完全平静:“人家正在兴头上,不好吧。”

        “以前倒没见你这么有公德心。”她笑了笑,从柜子里找出遥控器,“那看会儿电视吧。找点声音压一压。”

        早川光脚踩着地毯,又一下翻回床上。随着垫子晃了晃,然后稳住了。酒店的投影是第一次见,遥控器的设计也格外复杂。她跪坐在床尾研究按钮,露出弯弯的脚底板,脚趾蜷在一块儿,好像糖豆。仁王仰面躺着,左看右看,转头忘记刚才的尴尬,忍不住伸手去挠,不料早川毫无防备,加上本就怕痒,腿一软,直接往他的方向倒下。混乱间,不知按到哪个开关,白色幕布抖落至眼前,画面中央,身形交叠

        哦。忘记了。这毕竟是lovehotel。

        剧烈的气喘汇着隔壁传来的声响,如同雨季的河川,迅速上涨,再沿着余波未平的床面,汩汩流进下意识里去。仁王不无悲哀地想到,这酒店隔音不行,音响倒是挺好的。可惜了。

        他问早川:“你想看这个吗?”

        “……”早川压着他的肚子,胳膊发力,艰难撑起头,啪的一声关掉了投影仪,“我不想。你想?”

        仁王此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感觉自己被她那一胳膊折腾出了内伤。即便如此,还想逗她:“是你自己要开电视的。我可一句话都没说。”

        早川大概也懒得和他打嘴仗了。完全不容商量,她起身下了床。穿鞋、披外套,拧下门把,进了走廊。三声猛烈的敲门过后,隔壁房间的动静停了,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早川重新出现在门口。加了两道保险,挂好门上的防盗链,又顺手把转角柜子上的浴巾扫进脏衣篮,她走过来,抖开床头的被子。

        他转头看她,话才说了一半:“隔壁的大哥会不会这辈子都有心理阴影——”

        “不管了。给你五分钟,”她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顺便把枕头扔到他怀里,“我要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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