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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落子无悔(04)


乱世如此,李茂贞清醒的明白,自寸功立身至今,每走出的一步都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豪赌。

        他并非赌徒,不会允许身边出现任何的变数。

        所以就算李言身上没有金蚕,他亦不可能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于她。

        他一掌用了七成力,将李星云击落在数尺外,同时封住了其身经脉后,方才起身悠然睁眼,“放心,我不会让他死。

        李星云,你要学的还很多。她的命,就作为你今日冒失的代价。本王收了。”

        毕竟初生牛犊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遇南墙不回头。

        勉强算得沾亲带故,既为长辈,他不介意教导一二。

        可惜,救兵到了。

        不过怎么还是一样的招数,除了“惊鸿”,竟再没什么新鲜东西了。

        “王兄,又见面了。”女帝看着对面的兄长,异常平静地打了声招呼。

        “你,为何而来?”李茂贞面上无波,掩下心中的躁郁,毕竟任谁都不会希望将同胞至亲牵扯进这乱局之中。

        “你难道不应该先问我,为何还活着吗?你不问,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死,你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杀我。那一剑,你故意避开了心脏,只是伤及心脉,是为了将你的陨生蛊不知不觉的放进去。对吗?”

        女帝说完,李茂贞的眉头有些许的松动。

        想是所谓的“老怀安慰”吧,他的妹妹终是成长了。

        “你是何时知道的?”他旋身捡起地上的衣衫穿好,听得身后传来笃定二字,“现在。”

        诈他。

        “你还真是我的妹妹呀。”他突生感慨。

        人心的脆弱易变,权利诱惑之强大,他最清楚不过,他等着王妹的要价,亦不怪她,十六载身不由己,他总不会觉得她还是当初拿了画笔便心无旁骛的少女,这是他该补偿她的。

        裂土为侯,还是倾朝权柄,他都给得起。

        女帝得到了答案,也不再作他想,当即运功自断经脉,她喝止身后众人上前的脚步,看着兄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瞬间裂开缝隙,那只金瞳亦逐渐回复宋家独有的赤色。

        “你,为什么·····”没有生气,或许已经生气了,只是被极大的震惊掩盖住了。

        万事因缘,有始有终,便到此为止罢。

        她此时才觉得,她的哥哥回家了。

        却不知来生是否还有缘再做兄妹,故而她忍着剧痛,耐心回答兄长,还带着一分年少时不服兄长管教的逆反调皮,“我受伤之后,常常觉得心口处有股滞气没有散去。在雪儿告知我陨生蛊一事之后,我便有了这样的猜测。我就知道,我是对的。”

        她也知道,兄长不会因她不听话就不理她的。

        看,这不是飞身上前,拥她入怀了么。

        “我心脉已断,陨生蛊必死,你活不了了。”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妹妹是真的想要他死。

        被相依为命的妹妹不惜自毁亦要诛杀是什么感觉?被一母同胞的手足背刺一剑又是什么感觉?不解、心寒、失望、震怒······种种心绪交杂,李茂贞一时竟有些拔剑四顾的茫然,“你明知我不愿与你为敌,你明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岐国——”

        “一统华夏,制霸九州吗?但你走错了路,你是我的兄长,我终究是想要,带你回来。”

        李唐失鹿,天下共逐。大争之世,何错之有。

        可那李星云却口口声声说他错了,错在得了岐王之位还不知足,妄想继续前行,登极至尊。而至偏执一念,被有心之人利用,造成今日的局面都是他咎由自取。

        若是三娘听得此番言论,少不得要笑一句“乳臭小儿。”

        “他是……天下啊。”

        天下何其重,一个兄长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茂贞失笑,只觉抱着小妹的双手一阵无力,十六载一鼓作气尽散此刻,心底深处疲惫陡生。

        当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小姑娘啊。

        他俯首侧近小妹耳畔,声音极轻,只他兄妹二人能听到,“可为什么,你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

        巴蜀多雨,暮春尤甚。

        他还能再从她手中讨得一杯云雾茶吃吗?他欠下的梅上春雪还没有兑现呢。

        可惜,这次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三娘了。

        “因为……我是岐王。”

        为王,要先懂得失去,这是宿命,要失去自由、爱情,甚至生命。会被禁锢在王座,直到死去。

        但生而为人,许多事不得不为。

        岐国百姓还在乱世中煎熬,不得解脱。

        岐王不能死!

        他从混沌里把自己强拉出来,迅速扶起女帝,拼却最后一搏,运功护住她心脉,护住“岐王”最后一点生机。

        俯仰一瞬,鬓发斑白。

        真气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地愈加混乱,他猛地向前一推,整个人趴伏在地上,隐隐听见有人呼唤“女帝”,便强咽下喉头腥甜,艰难抬头,“她是无辜的,救她,救…她”

        声音嘶哑,像当风的旧木窗,破败不堪,“金……蚕……”

        话未说尽,双眼一黑,左手无力垂在地上。

        有人扶住了他,他有些目眩,看不清是谁,可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呢?

        总归,他也只剩下一句话。

        “守护好……岐……国。”

        我归来时,岐国就是唯一了。

        天际一声嘹唳,如一柄清锐风刃,本应啸彻山林,拥不绝回响,如同他的抱负,他的承诺……

        可惜故事的最后,孤鹤已归,王师不至。

        双乘马车在驰道上飞驰如电,车中裴晓搂着李言双肩,见她眉头紧蹙,脸色愈加苍白,心中焦急,却也只能催促前方执鞭催马的李继侃,“快点,再快点。”

        李言枕在裴晓肩上,只觉一颗心像被烈火灼烧般,难受的紧,一口腥甜直抵喉间。

        她忍不住咳了一阵,带出一抹猩红,“停车,我们到了。”

        日月蒙羞,灾祸之始,走兽不安,鱼儿惶惶——是地动。

        “李继侃,此刻不能进去了,我们再等一会儿。”李言放下车窗布帘,轻声吩咐。

        李继侃却是急迫难安,他义父此时生死未卜,他恨不得飞身入林,“可是,义父他·····”

        “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不会再难了,你义父一定会活下来的,我用我的命担保。所以现在你要乖乖听我的话,不要再给我出难题了。”

        日影西下,众人围在李星云身旁,再多疑问也只能等他醒来。

        而恰在此时,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侯卿瞥见那身熟悉的紫黑衣装,收了竹笛,正欲上前,却见车上随后又下来一女子,有些眼熟。

        那女子一身白衣胜雪,披着一席同色连帽披风,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右襟点点斑红恰似落梅,她缓缓抬头,视线随即逡巡而来,带着敌意,或许是没有从她身上感知到任何内力,又或许是因早先与裴晓相识。

        总之没有谁上前拦她。

        一涧浅水不知从哪缝山石露出,带着淙淙细微的声响缓缓而下,他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像是被世间隔绝的孤魂。

        女帝安稳躺在姬如雪怀中,李言无从知晓他兄妹二人间究竟发生何事,致使这般收场,只是想起多年前那方飞龙青砚,忽然替他感到伤心。

        她上前折膝坐在他与涧水之间,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挪到自己腿上,他的身体如今冷的吓人,探了颈下动脉犹觉不保险,又俯首去听他胸腔的轻微心跳声……一直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些。这才余出心思去看他身上外伤,眼廓暗黑,嘴唇乌紫,她没有解衣,看不到腰腹处那寸长的骇人伤疤,只觉是女帝行事果断,一招致命。

        裴晓俯身蹲在另一旁,去探李茂贞脉搏,嗯,还剩下一口气,没让她失望,这内伤够重,勉强达到她锋针拉人的标准了。

        第其身而锋其末,墨笔还魂。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往日入门誓词言犹在耳,裴晓锋针读完条,将墨笔收回腰间,原来她只是一缕跨越百年的孤魂,并非什么误入异世界的玩家,往日回忆纷至沓来,方知何为“一场大梦三千载”。

        她要回去,纵使青岩虽已成废墟,纵使彼岸那边战火依旧,可师兄师姐们还在。

        有了来处,便无谓归途难寻。

        李茂贞的身体正在逐渐回温,李言明确地感知到,“多谢。”

        “医者本分,无需言谢。”

        李继侃匆匆赶至,见女帝这一头花团锦簇,而李言抱着李茂贞与裴晓在另一处,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都是些什么事嘛!

        兄妹之间竟落到如斯地步,还不及沙场战死来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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