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陆望舒
少女站在明媚阳光下，绒绒柳絮随着风落入她的发丝，温柔的眉眼愈发显得耀人，戳中了陆望舒冰封的内心。
那颗他认为早已死去的心脏久违地又跳动起来。
他很难说清楚自己那天巡山的时候为什么会救下柳相如。他现在的身份太过于敏感了，但凡多出一点波澜都可能会被人发现。
他平日里从不多语，哪怕被管事的排挤，安排做些累活，他也从不计较什么。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能活着已经是一种……“恩赐”了， 哪怕这份“恩赐”他并不想要。
但这唯一的活命的机会却是以他全家性命换来的，他不能不要，不敢不要。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更愿意身穿铠甲，持着长枪，驰骋沙场，在塞外呛人的冽风中痛饮一口似火般灼意的烈酒，最后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倒也不负家族威名。
“大丈夫应学卫青、霍侯，长驱数万，纵横天下！”这是他幼年时同父亲说的，也以为这是他的未来。
但现实……只有苟且偷生。
陆望舒眼底闪过几丝痛苦。他那日巡山时远远就见到了那个在山林中狼狈逃跑的小姑娘。
她的衣服早已被山野挂碎，身上还不断新增着伤口，可她不敢停，背后是成百上千举着火把的追兵。
看起来很眼熟。陆望舒心想，他当初也是这样的。
也许是这份同病相怜，仰或是什么别的……他动了，他救了一个众人眼里的“累赘”与“灾祸”。
在那个小姑娘一直躺着的时候，他在想要以什么理由把她留下来，她那样子若是放出去定是活不了多久的。
他不在乎她的过去，只是希望她有个未来，哪怕它并不美好。
所幸，她很聪明，她自己抓住了那丝活路。
她天资聪颖，性格和善，还有着一手好医术，不过短短几日便在这庄子里传开了名声。大家都知道了，庄子里新来了个小大夫，第一天就救活了管事家的元儿。
同他完全不同。
陆望舒垂下眼，不再去看那有些耀眼的阳光。他的手掌并不好看，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老茧与伤痕，在这被紧紧裹住的衣袖下还有一条被长枪划破的伤痕，十分骇人。
他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未来的，他从不敢奢想以后。
少年的热忱终被权谋算计埋葬在了边塞的寒风里。
“陆望舒！”少女清脆的声音突然映入了他的耳畔，打破了他的沉思，“你是来寻我的吗？”
柳相如在门口同那庄家汉子说话时，突然就感受到了一股有些微热的视线。
她从不喜人窥探。
她微微蹙起眉，转身看去，却在库房外处一颗老柳树下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望舒还是今早那身打扮，只是此时他脚边放着个竹编的大框子，里头隐隐约约能看见几缕碧色，应是今日新采的药材。
那个位置很隐蔽，若不是柳相如自身敏感还真发现不了。
陆望舒的神色依旧那般平淡深沉，只是莫名的，柳相如在他的身上嗅到了一股绝望的气息。
那种病入膏肓，疾不可为的气息。
她只在那种决定放弃治疗的绝症病人身上感受过，可陆望舒除了腿上的伤其他看起来还好啊。
柳相如瞳色一暗，瞬间就想到了这或许与他的过往有关。
心病还须心药医，联想到陆望舒那抗拒的治疗态度，柳相如心内思绪一闪，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她低声同那汉子嘱咐了几句用药的忌口，便朝陆望舒走去，可他似乎一直沉入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任何发觉。
直到柳相如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唤他，他才一脸如梦初醒的样子。
柳相如在他抬眼的那一瞬似乎看到了许多，那些阴暗，痛苦的情绪仿佛潜伏不住地嘶哑叫唤着。
她一瞬间似乎也共情了，感受那份绝望。
她知道陆望舒不可能是来寻她的，她只是想要打断这份笼罩在他身上的痛苦。
“你是来寻我的吗？”她轻声开口，语气柔和，仿佛对面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一个小朋友。
“没有。”
陆望舒声音莫名有些疲惫，他不再看面前的柳相如，而是提起身旁的大框子朝库房走去。
“那你是送药的？”
“嗯。”
陆望舒双手用力提起药兜，药兜沉甸甸的，约莫有个七八斤重，是今早山上新采的药材送来库房这里入库炮制，为了多装一点，他们把药材用力压在一起，实际重量肯定比看起来的要重许多。
这种搬药的活计，按理来说是轮不到陆望舒这个“瘸子”来的，可是这搬药的时辰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而且还要来回几趟，着实是分苦差事。其他采药人也借着午后家里有田要下便全部跑了，一来二去，这活计就成了陆望舒的了。
他一向沉默，这些微妙的排挤从不放在心上。
采药人有些恶意的小心机对陆望舒没造成什么实际影响，毕竟这点重量对于他来说还没有从前的长枪一半重。
只是，陆望舒微微皱眉，搬动药框时多是手臂用力，难免会扯动手上的旧伤口。他看向药框内，今日的是玉叶金花，也是药人口中的“山甘草”。陆望舒的眼神很好，能从万军之中一箭取敌首级，自然能从簇拥而起的绿叶之中发现那些零碎的小石头。
应是采药人懒得打理便一齐扔进去的。
手臂上的伤口被牵扯得隐隐作痛，陆望舒随意看了一眼手臂，能见伤口处的布料隐隐约约露出了些深色印记。
是流血了。
他不作声响，依旧提着筐子一瘸一拐地朝库房走去。
柳相如默默跟在他背后，看着他被重力佝偻而下的背影，心里丝丝作痛。
陆望舒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仿佛早已历尽了风霜。但这个年岁的少年放在她那个时代，应正是蓬勃向上之时，他们刚刚经历了高考，应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期待。
柳相如莫名突然觉得现在的日头好辣，暑气逼人，萦得她满心苦意。
她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的。
她不经意抬眼间，却突然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气味很淡，但她绝不会认错！
柳相如眉头紧缩，这么淡的血腥气还能被闻到，那一定是……
陆望舒的！
她抬头看去，那人却依旧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一丝痛意都没有。
柳相如心中不由轻抬起，这人又是这般，对自己的身体总是十分不上心！
她有些愤恨地看着陆望舒的背影，心中却满是担忧会不会是他的腿伤恶化，可这大庭广众之下，她又不能直接上手扒拉，脱人家裤子！
陆望舒仿佛也感受到了柳相如的眼神，有些疑惑地看了一脸生气的小大夫一眼，得到一个眼刀后，又默默转了回去。
库房前的那个男子见陆望舒一瘸一拐地搬着药框，原本要离去的动作一滞，重重叹了口气，小跑过来给他搭了一把手。
这男子也是好心，但这落在陆望舒身上的动作却吓了他一跳，让他小小退了几步。
柳相如在后头见了，嘴角微微勾起，不知为何心里头舒畅了许多。
“这筐子挺沉的啊！”男子搭起另外一半，一下就被这重量惊到了，“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力气的啊！”
陆望舒默不出声。
“他们怎么让你干这活计。”男子面上露出几分不满，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扒拉下了药材，一下就看到了底下的碎石，眉头更是紧皱。
他看了眼冷淡面色的陆望舒，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又来整你了。”
“你就不能和庄头的服个软？这一天天的也不是个事啊！”男子的语气有几分有隐藏极深的心疼，但大约是性格的缘故没有直接表达出来。
他说了半天，陆望舒还是一言不发。他大约从前也是知道陆望舒性子的，也不计较，只是又叹了几口气：“我是说不动你的，但这事我会和管事的说一声的。”
陆望舒听了这话才侧脸看了他一眼。
那男子一摸头，笑道：“我不同他们一块儿干活，他们折腾不到我头上。”
柳相如在后头听着，默默皱眉，只觉得有些云里雾里的，只明白了一件事——陆望舒一直位于庄园食物链低端，人人都能欺负一下。
她才醒来那时就发现他不太受人欢迎，但还是没想到现实是这般残酷。
不过也是，陆望舒看起来就同别的庄子里干活的汉子不同……不是说什么次元壁，只是看着便感觉不是一路人。
哪怕他衣衫褴褛，哪怕他瘸了一条腿。
柳相如对他的过往愈发有些好奇了。
这段距离挺近的，在那大哥的叭叭几句下便抬到了，这新采的草药是直接从侧门入库房的，柳相如走了一段便不顺了，若桐还在正门口等着她呢。
那汉子性格也是常见的庄稼人般的善良豪爽，一看柳相如紧抿的面色就知道了她的心思：“许大夫你放心！我一定帮他把东西搬到后面，保证把他看得好好的！”
陆望舒听到这话，脚步一愣，然后提着筐子步伐愈发快了。
柳相如心中默默叹了一句：虽然时机不太对，但这算不算是青春期少年的小变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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