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礼物
蒂娅从进入墙内以来，不是被捉就是在躲，还没有仔细的瞧过地下街的模样。晚上的地下街，和白天没什么不同，火焰照亮一处又一处的商铺，现在正是酒馆开店的好时期，一些人勾肩搭背的走进去，又有一些醉醺醺的醉鬼被抬出来。
蒂娅和利威尔在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餐馆吃了晚饭，餐馆的老板娘好像和利威尔比较熟，在忽视了蒂娅的年龄下友情奉送了两杯啤酒。然而16岁的利威尔以“8岁的小鬼喝什么酒”为由，自己干掉了两杯啤酒。
哼，他不让她喝，她还不想喝呢～闻起来就不好喝！
这是蒂娅和利威尔第一次下馆子，伙食比平常简单的面包配汤好上许多，蒂娅开心的吃到了肉。利威尔看着蒂娅美滋滋的样子，慢慢感觉出来，她住在自己家的这些日子里，大多是乖巧的微笑，但今晚她笑的格外开心。这种笑容极富有感染力，让利威尔从未有过的伸出手，揉了揉蒂娅松软的发顶。
而受宠若惊的蒂娅先是露出来惊讶的样子，再就对着利威尔展开了一个更大的笑容。
饭后，蒂娅和利威尔慢悠悠的在地下街散步，晚上的地下街比蒂娅想象的要热闹一些，也更有烟火气。她左看看右望望，对不知道的东西都多少有点好奇心，拽着利威尔的袖子问这问那，利威尔也难得不厌其烦的一个一个解释给她听。
和利威尔一起过生日真好！蒂娅美滋滋的想着。
两人在路过一个首饰摊位的时候，蒂娅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一个绿色透明的吊坠，在火光的映衬下相当漂亮。
“这只是玻璃。”利威尔在旁边提示到。
“我当然知道这是玻璃！”蒂娅跳脚，她又不傻！这样明晃晃的摆在地下街，怎么可能是玛瑙或者宝石。
但这并不妨碍蒂娅觉得它很好看。蒂娅在它身上多停留了两眼，就一切如常的拽着利威尔溜达回主干道。
散着步，蒂娅开始闲唠：“我觉得玻璃的就很好看，玛瑙太贵重了，那些贵族挂在脖子上都不会觉得沉甸甸的吗？”
“如果真的会在意钱财的重量，那他们估计都站不起来。”
蒂娅“噗”的笑出声：“利威尔先生说的有道理！”
等逛的差不多了，蒂娅和利威尔便折返回家。今晚浪费了利威尔看书的时间，两人洗完澡便直接进了卧室准备睡觉。当然，在临睡前依旧有“给利威尔先生的睡前小故事”。
今天蒂娅给利威尔讲了雨林，她不太喜欢雨林，据说又热又潮湿，还有各种危险的猛兽。等讲完后，蒂娅稍稍沉默了一会，她在毯子下的手正握着白天的信件。
“好啦，利威尔先生，睡觉吧，明天我再给你讲其他的。”
蒂娅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她本来以为利威尔会像往常一样直接睡觉，但利威尔躺下后，朝着蒂娅开口：“生日快乐，小鬼。”
黑夜中，蒂娅看向床，她看不清利威尔的眼睛，但莫名的，她感觉到两人在对视。
“谢谢。”蒂娅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谢谢你，利威尔先生，我很开心。”
第二天一早，蒂娅像往常一样送利威尔出了门，随后拿起扫帚，开始认认真真的打扫利威尔的房子。等到九点时，利威尔家的门准时被叩响，蒂娅第一次没有听从利威尔的话，她镇静的打开门，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
他白色的衬衫相当熨贴的穿在身上，外面是棕色的单排扣马甲，下身是同样棕色的西装裤，脚上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仿佛在地下街都能闪出光。但他没有红色卷发和红色眼眸。
大抵是看出了蒂娅的疑惑，这个男人开口：“您好，我是施耐德家族的管家，威廉·施耐德。”
管家？没有血脉吗？那为什么也姓施耐德？
蒂娅心里还是有小小的疑惑，但威廉好像并不想浪费时间回答她的问题，紧接着就开口说道：“很高兴看到您。相信经过昨晚愉快的地下街之行，您与利威尔先生已经做了很好的道别。”
果然，就像信上说的，自己只要出去，他们就会第一时间得到自己的消息。
蒂娅开口：“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威廉好像没有想到蒂娅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他棕黑色的眼眸先是露出了疑惑，随即多了一丝惊叹，蒂娅甚至觉得带有着夸赞的意思。
“因为这不重要，”威廉回答，“从今天之后，您就是维多利亚·克洛伊·施耐德小姐。”
好长的名字。蒂娅在心里感慨。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的姓，只知道名字是蒂娅，习惯了这么简短的称呼，忽然变成这么长的名字，听起来好不习惯。
不过，自己果然是猜对了。
从最开始卡尔兄弟在船上说“带你去过好日子”，到逃走时施耐德家对她搜查的重视，再到信上说“不会丧命的好交易”，最后加上昨晚出门时听到隔壁酒桌“施耐德家大小姐离家出走”的消息，她就已经猜里个大概——她因为头发和眼睛的原因，被意外的选为了施耐德家的替身大小姐。
从一个穷笼子到一个富笼子了吗？她在心里自嘲。
“好吧，那么管家先生，我们走吧，再不走……”
“再不走，我就回来了？”
熟悉又冷漠的声音响起，蒂娅震惊的转头，利威尔正阴沉着脸站在门外。看样子，是刚到。
“利，利威尔……”蒂娅的声音不自觉的轻了下来，“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
语罢，蒂娅又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她又抬头看向威廉，发现威廉看利威尔的眼神中带着惊讶和……蔑视。是那种高人一等的蔑视，虽然没有表现的很明显，但蒂娅相信，她可以发现，利威尔就一定也可以发现。
蒂娅的心里不太开心。她看着威廉的眼神，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厌烦。为什么这些贵族总是这样看待利威尔？他很好，非常好，是蒂娅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内心坚韧也善良的人，比在那个肮脏贵族圈里的猪猡们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威廉先生，”蒂娅语调颇为冷淡，但说出的话依旧很客气，“希望您能准许我跟利威尔先生做一个最后的道别——不会太久的，绝不耽误您过多的时间，谢谢。”
威廉心里生出不耐，但给他们几分钟的时间也没什么，他点点头，稍微往另一边走了两步，为蒂娅和利威尔留下一点交谈的空间。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蒂娅一改方才冷淡的样子，面对面前的利威尔，她显得有些局促。
她再次轻声开口：“利威尔先生，怎么会现在回来？”
“送东西。”
诶？蒂娅有些不解的看着利威尔，直到他从他那棕黑色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项链，项链上墨绿色透明的玻璃被切割成椭圆形，在地下街昏黄的火光下晶莹剔透——是她昨晚很喜欢的那一条。
“是……送给我的吗？”蒂娅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笨蛋吗？难道我会需要一条项链？”
这条墨绿色的玻璃项链静静地躺在利威尔的手里，他的手很好看，上面却有着厚厚的茧子，这样女式的东西躺在他的手心，有着一种奇怪的违和感。它只是玻璃制品，但这一刻，蒂娅觉得，用千万块宝石也换不走这一块玻璃。
她的手有点不自觉的僵硬，但她并不想让利威尔发现，于是她开口询问道：“利威尔先生……可以麻烦你，帮我戴上它吗？”
“啧，你这小鬼怎么这么麻烦？”利威尔边说边口嫌体直的走到蒂娅面前，他将蒂娅红色的卷发束到一边，慢慢给她系上这条项链。
除了上次利威尔捏着她的脸让她离开他家，蒂娅再也没有如此近距离的靠近利威尔。他稍稍弯下腰，手臂环过她的脖颈，淡淡的红茶味传到蒂娅的鼻间，她小心却贪婪的多吸了两口气。期间，利威尔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蒂娅颈后的肌肤，温热的触感让蒂娅整个身子轻轻一颤。
“好了。”利威尔结束这个姿势，重新回到原来交谈的位置。
“谢谢，利威尔先生。”
“所以，就要走了吗？每天晚上给我讲外面的事情，声称和我一样拥有着‘自由灵魂’的自以为是的小鬼，最后还是要和这帮脑满肥肠的猪猡一起离开吗？”
蒂娅沉默了两秒，开口：“是呀，利威尔先生。”
她展露出一个笑容，但利威尔觉得她好像要哭出来，事实上，她接下来的话，也的确带着些许哭腔。
“我也，没有办法呀。”
她也不想刚刚逃离收容所，就去向另一个笼子里。她也想继续这样和利威尔先生这样生活下去，她可以为利威尔先生泡更好喝的茶，做更好吃的饭，她还有那么那么多外面的故事想要告诉利威尔先生，她也想成为利威尔先生的家人。
但是，没有办法啊。
从前她只是一个毫无牵挂的小鬼，没有人像利威尔一样关心她，给她吃的，和她一起过生日，给她买生日礼物，告诉她“生日快乐”。利威尔慢慢成为了特殊的存在，她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尽管她的确跑不掉，但蒂娅相信，现在给她这样一个逃跑的机会，她也不会离开，为了利威尔先生的安全。
她不知道如果她逃跑了，那帮贵族生起气来会不会涉及利威尔，但她不敢赌，哪怕一点点伤害，她都不想利威尔会受。
表面上，利威尔仿佛成为了她的软肋，但她却觉得，利威尔给了她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她心里最坚定的存在。
而利威尔则沉默了。
他意识到刚才说的话好像有些过分，这一切也并非她所愿，甚至可能有一部分自己的原因。况且，利威尔的理智告诉自己，她只是在他的家里暂住几天，结果是什么，不论是留下或者离开，离开到王都还是其他的地方，都和他没有关系。
那么，自己又在气恼什么？
看到利威尔不说话，蒂娅吸了吸鼻子，保持着那个在利威尔眼里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继续开口：“不过，利威尔先生也不用担心我或者为我可惜啦，我不会被他们虐待的，只是被带上去过贵族生活而已。贵族生活诶，我还没有体会过呢，也算是新奇的体验哈哈哈。”
利威尔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也没有说出口，最后只是默默上前，像昨晚一样揉了揉蒂娅的脑袋。
“好啦，利威尔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见吧。”
“……再见。”
此时，威廉上前，蒂娅和他站在一起，蒂娅向利威尔鞠了一躬，便随着威廉向地下街的出口走去。
那个红色的、矮小的身影在利威尔的眼里慢慢变小，最好消失在拐角处，利威尔沉默的走进屋子，里面像往日一样被那小鬼打扫的干干净净，昨晚穿的斗篷也已经洗好挂在了窗口，毯子被整齐的叠在角落，一切都有着蒂娅存在的气息，却又好像在不断的告诉利威尔，这个小鬼已经走了。
幼时母亲离开时的那种无力感，再次像海浪般凶猛的袭向利威尔。
“……施耐德小姐，施耐德小姐？”
“啊！啊？”蒂娅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在喊她。
他们现在正坐着一辆精致昂贵的马车驶向对于蒂娅来说未知的远方，威廉坐在她的对面。
“抱歉，威廉先生，我还不太熟悉这个名字。”
威廉皱了皱眉，“没关系，施耐德小姐，不过还是希望您可以尽快熟悉现在的身份。未来还有很多您没接触过的东西需要学习。”
蒂娅顺从地点点头，尽管威廉的话很客气，但她还是听出来一种淡淡的鄙夷。
“对了，施耐德小姐，恕我直言，您的项链太廉价了，并不适合您现在高贵的身份。”
“哦，没关系，我不嫌弃。”
“……”
威廉的眉头皱的更厉害，像两条沟壑横亘在额间，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被买来的小乞丐，倘若不是老天爷给了她罕见的红色卷发和红色眼眸，他打赌，他这辈子都不会跟这样的人说话，更不要说将她奉为自己的主人。
“施耐德小姐，相信我，我现在只是让你拿掉这条项链，倘若回家遇到施耐德夫人，她一定会让你直接扔掉它，我相信您应该并不想发生这种事情。”
蒂娅咬了咬下唇，方才利威尔指尖的温热仿佛还停留在上面，但这是利威尔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最终，她还是顺从的摘下项链，紧紧地握在手心。
而威廉满意的露出了笑容。
到达施耐德家后，蒂娅见到了施耐德夫人和施耐德先生——未来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她八岁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这两个角色，亲生父母在记忆里就是虚无，现在反而因为被拐卖而得到了他们，蒂娅在心里嘲笑自己在墙内的经历。
两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简单的看了一下她，点点头——蒂娅觉得他们大概是承认了自己的样貌——便让佣人带着她进入自己的房间。她的卧室在别墅二楼靠楼梯右边的一间房间，面积比利威尔的整个家都要大，一张有利威尔床三倍大的床在房间正中央，上面的被褥是藕粉色丝绸般光滑的质感，好像还有金线勾勒，远远望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整条被褥流光溢彩。
除此之外，铺满整片地板的鹅绒地毯，巨大的衣柜、昂贵的梳妆台，各式各样她从未见过的瓶瓶罐罐，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她，她现在金丝雀的身份。
佣人让她淋浴后换上衣柜里的衣服，她告诉佣人她早晨刚洗过澡，但佣人像没有听见一样，将她推进浴室，并亲自为她洗了一个澡，毛巾用力的揉搓着她的肌肤，她疼的喊出声，佣人却仍旧像聋子般，没有丝毫改变。这样的行径让蒂娅觉得，在他们眼里，地下街出来的她，仿佛是什么肮脏的物件。
换好裙子，理好头发，蒂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像是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威廉在外面等着她出去，无数个老师排着队介绍给她认识，她要从最基础的礼仪开始学起。一整天下来，蒂娅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这种精神和体力上的双重折磨，让蒂娅喘不过气。
夜里，佣人为她关上灯后，她躺在这张可能比她（5000钢币）还昂贵的床上，翻来覆去，身体很疲惫，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最后，她悄悄地起身，跑到房间的墙角，蜷缩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那条玻璃项链。
“晚安，利威尔先生。”
一个月后。
今天北区的卡尔兄弟大概是因为又接了单不小的生意，上交保护费上交的很及时，想起家里的茶喝完了之后，利威尔决定拿着刚到手的钱去买一些红茶。杂货店的老板和他很熟，毕竟他是这家店红茶的忠实顾客。利威尔曾经尝试了地下街所有的红茶，最后将口感最好的一种选在了这家店内。
拎着装满红茶的包装纸，利威尔慢慢走回家。蒂娅离开他一个多月了，他早已找回原先单独生活的感觉。一切都像过去的几年一样，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泡茶、一个人入睡，蒂娅在的那几天就像是一场稍微长了一点的梦，利威尔不再回想。
虽然偶尔，他闭上眼，还会有那张傻乎乎的笑脸。
利威尔渐渐走到自己的家门口，按照往常，他的家门口应该干净的不染一丝灰尘，但今天，利威尔眼尖的看到，他的门前有什么东西。快步走到门前，利威尔看到门前的地上，一张报纸干净的铺在那里，上面是一小袋用白色包装纸包住的东西，还别着一张卡片——致利威尔先生。
鬼使神差的，蒂娅那张笑脸再次出现在利威尔的脑海里。
纠结了大概五秒钟，利威尔捡起这包不明物体，连同红茶将它们一起放进厨房的案板上。随后，他给自己烧了一壶水用来泡茶。在烧水的间隙，利威尔看了眼那包白色的包装纸，修长的手指捏住上面用来固定的白色麻线，轻轻抽开，包装纸里面的东西暴露在空气中，闯进利威尔的眼里。
这是一包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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