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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等到了睡觉时,院子里只有两张床,陆澜便只能和凤虞一起睡。

        离入睡还有些时辰,陆澜照例要温书,凤虞就缩在被子里看着他。

        灯光有些昏黄,不时有飞蛾扑火,屋外时不时传来蛙声,按理说是有些吵闹,不太适合读书的环境,但陆澜却偏偏看得很认真,仿佛什么都不能扰乱他的注意力。

        凤虞也不打扰他,只默默地注视着他,屋里很安静,只有烛火的劈啪声,陆澜伏在木桌前,衣裳上绣着平凡却又美丽的忍冬花,睫羽笼上了一层温柔的蜜色

        不知过了多久,凤虞实则忍不住了,下床凑到他身边,想看看他念的是什么书,写的这是什么字。

        “你这是在写些什么?”

        凤虞瞧着泛黄纸张上的墨痕,有些好奇道。

        他不识字,苍梧上的部落是游牧民族,眼里只有羔羊和乳酪,对中原的汉字不敢兴趣,最多也就是认得几个鲜卑族的字符。

        后来到了金陵,也就学了些侍奉人的曲艺和茶道,却是还没有开始识字的,不过妈妈已经琢磨着给他请教书先生了。

        “这是《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

        陆澜解释道,还念了出来。

        这是佛法里的著名的《般若波罗蜜心经》,又称《般若心经》,陆澜每日晚上都会抄写书册,换取银钱补贴家用,一次偶然抄写了《般若心经》,觉得其妙不可言,因此每晚都会默写诵读一遍。

        “这又是什么意思?”

        凤虞不懂中原的佛法,询问道,但他却觉得很有意思。

        “就是说,我们要看破一切的身外之物,无论是功名利禄还是荣华富贵,最后都是虚幻不实的。放下一起牵挂和执念,人就闲适舒服了。”

        陆澜见纸张上的墨迹干了,把它收敛了起来。

        凤虞却是冷笑道:“这菩萨还惯是会说教的,我却觉得不是这样的,人若是没了牵挂和执念,那这个人的精神就消糜了,行尸走肉罢了。”

        就像他,若不是还念着哥哥,若不是心底强烈的恨意,他早就死了。

        陆澜也不与他争辩,只淡笑道:“都有道理的,人都是俗人,我读书科举,为的不也是功名利禄。”

        见他这般说,凤虞不由高看了他一眼,坦率地承认自己欲望的人总是很少的,有些人明明不过为了自己的私欲,却偏偏要加上个冠冕堂皇的幌子,显得这人如此清高,为国为民呢。

        但在凤虞眼里却是极为做作的,这世道,哪来那么多圣父。

        凤虞暗笑了一声,看向陆澜询问道:“我没识过字,你教我识字可好?”

        他有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眸,眼型曼妙优美,微微有些遮瞳,显得惺忪又倦怠,瞳孔的颜色很浅,就这样含着期待看向人时,却无端给人一种缱绻缠绵的温情感。

        陆澜直直地望向他,喉间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温声道:“好。”

        这天,陆澜教会了凤虞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还跟他说了虞美人的典故。

        凤虞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里还有这么个典故:乌江自刎,霸王别姬。

        这生死相随的爱情,英雄和美人搭配,真是浪漫又悲壮啊。

        子时前,两人吹了灯,一起上了床。

        凤虞窝在温暖的大棉被里,这柔软的棉布被让他的身体感到很舒服,仿佛人也像里面的棉花一样,变得轻飘飘、软绵绵的了。

        他其实很不喜欢紫竹馆里的丝绸做的被子,听说那蚕丝被价值千金,不仅助眠还养生,但凤虞却觉得睡在那样的被子里很冷,身体总是暖不起来,晚上还会做噩梦,那样冰凉的质地,让他恍惚觉得自己被水鬼抓住了,又或者,是谁在那滑腻的人皮上的。

        这样想着,他用脸颊蹭了蹭枕头,隐约闻到了陆澜身上的气味,据说是陆母做了忍冬花的香囊,于是陆澜身上也不必避免地沾染上这个气味。

        陆澜平躺在床上,睡姿很端庄,几乎有些僵硬了。

        两人都没说话,但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凤虞看着有些简陋的窗栏,开口道:“等我走了,你就把我的东西拿去黑市当掉吧。”

        他那件苏绣做的衣裳,还有一些配饰,就算是当掉,应当也是能换不少钱财的,足够让一小家小户一辈子吃穿不愁了,陆澜现在都还在筹钱呢。

        陆澜转过身,看向凤虞,缓缓开口道:“为什么要走,你要是愿意,可以一直呆在这儿的。”

        凤虞垂下眼眸,不知过了多久,才低声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了,我消失了,妈妈不会坐视不管的,我是妈妈的摇钱树,紫竹馆那么多昆仑奴,你这小身板,怕是都挨不了他们一个拳头呢。”

        不是陆澜不留他,也不是凤虞不想呆下来。

        若是换一个时间点,陆母也像陆澜的奶奶那样去人牙子那里,花一吊钱把凤虞买回来,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那说不定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明明有更好的出路,命运又为何要捉弄他呢?

        凤虞伸出手,轻轻描摹着陆澜清隽的脸庞,眼神很悲伤。

        陆澜捏住他的手,正色道:“我可以把你藏起来的。”

        凤虞被逗笑了,他没回应,只是翻了个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轻声道:“时间不早了,睡了,明儿你还要去学堂呢。”

        黑暗中,陆澜凝视着枕边这张脸良久,然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怪他太弱小,护不住想要的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看上去修长干净,肌理白皙,右手略带了一点茧子,那是写字留下的痕迹。

        很好看的一双手,但是没有力量,绣花枕头罢了。

        他捏紧了掌心。

        凤虞就在陆澜家住了下来,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离开的事情。

        陆澜清早起床,凤虞帮衬着陆母,已经做好了陆澜的早膳,等人去了学堂,也是帮陆母喂鸡,择菜,打扫房间。

        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在苍梧山时,哥哥是不舍得他做活的,后来到了金陵,学的都是那些个侍奉人的活计,就更不用了。

        不过,凤虞却觉得很新鲜,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样。

        今早,他去鸡窝里掏蛋,十只鸡,却一共掏出了十二只蛋。

        他数了数鸡蛋的个数,满意地笑了。

        这是家养的土鸡,一个蛋可以卖上三文钱,十个蛋就是三十文,另外两个给陆澜和伯母煮了吃。

        中午做饭时,把蛋煮了,用膳时,陆母本来打算给凤虞分上一半的,但凤虞推脱了,说自己肠胃不好,吃不得荤腥。

        “连鸡蛋都吃不了吗?难怪你这么瘦,阿澜虽然身体不太好,但像你这样的年纪,也是比你要胖上一些的,等哪天阿澜放常假了,让他叫个大夫来瞧瞧。”

        陆母心疼道。

        凤虞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不碍事的,老毛病了。”

        从那天起,他只闻到荤腥味就会吐出来,唯一能沾的就是羊奶和牛乳这些乳制品,还必须处理好,煮沸腾了再放上蜂蜜酱,不然也是喝不下的。

        今天天气很好,一阵可爱的风沿着甜水巷扫了过来,摇曳着院子里那颗常青藤,日光不怎么热,反而暖洋洋的,很温暖甜蜜的感觉。

        屋子里的活计做完后,凤虞和陆母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择菜,院子门敞开着,有人路过瞧见了陆家多了个孩子,不免稀奇道:“哟,这是从哪里来的小姑娘,长得真俊,莫不是陆婶给阿澜找的媳妇。”

        凤虞年纪还小,极长的乌发随意地披散着,面容雌雄莫辨,隔得远了,瞧不见他的喉结,不就认成女孩子了。

        凤虞含笑不语,也不解释,陆母也乐呵呵道:“是呀,我捡来的,捡回来给我家阿澜当媳妇的。”

        那人啧啧称奇,调笑道:“哪里还能捡到这么漂亮的孩子,我也去捡一个。”

        又是一番邻居闲话,那人走后,陆母闲不住,和凤虞嗑唠起来了家长里短闲话。

        谁家大儿子和小儿子因为爹娘偏心吵得要分家啦。

        谁家小叔子又和家里的寡嫂搅和在一起啦。

        什么公公扒灰儿媳妇了……

        听得凤虞是啧啧称奇,这话本里的故事,有时候还真不是演出来的。

        说着,陆母又看向了凤虞,目光有些怀念,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道:“伯母以前其实还有个小儿子的,阿澜原本有个弟弟的。可惜,一场风寒,他年纪小,没能保住。”

        凤虞择菜的动作停住了,有些担忧地看向陆母。

        陆母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喃喃道:“我看到你,就看到我那个小儿子一样。他要是长大了,估摸也就你这个年纪,和你一样乖巧。他小时候很乖的,不哭不闹,我就没见过那么乖的小孩。”

        凤虞眼上也染上了一丝伤痛,生离死别最是人间一大悲剧。

        陆母继续道:“你是从花街来的吧。”

        凤虞心里一咯噔,慌乱地站起身,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所有不堪的秘密都被放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指指点点,脸唰得一下就白了。

        陆母又把他拉在了身边坐着,摸了摸他的脸,安抚道:“别担心,伯母不会去告密的。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了,你那样的衣服,我小时候和阿澜的祖母在花魁道中的时候瞧见过,那花魁穿的衣服和你的很像,我那时真羡慕那个花魁的漂亮衣服。”

        凤虞垂下眸子不说话。

        陆母继续道:“后来我知道了,花街的那些孩子,和我一样,都是战乱流离失所的孩子被人牙子卖了。我运气好,被阿澜的祖母买下了,不然,估摸着也一样被卖到那里了。然后,我就一点儿也不羡慕那个花魁的漂亮衣服了。”

        陆母怜爱地看着凤虞道:“你既逃了出来,便留下来,再也不回去了。伯母很喜欢你,你给伯母当儿子,伯母养得起你。”

        凤虞鼻子有些发酸,眼眶也湿润了。

        要说出来的,喜欢也好,爱也罢,都是要说出来,像他这种原本在蜜罐子长大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爱了,要很多很多的爱,多到把他填满,这样才能弥补他的伤痛。

        已经很久没人跟他说爱和喜欢了,他还是那个被抛弃在破水缸里的小孩,手上握着那只早已断裂的风筝线,孤零零的,若是没人说爱他,他就会在那破水缸里枯萎死去。

        陆母继续道:“我注意一下外面的风声,若是花街的人找你,我就把你送到乡下去,陆澜父亲的老家在那里。等陆澜做官了,就让他把你带到东京,离开金陵,谁也管不着了。”

        凤虞没说话,只笑着看着陆母,像是赞同陆母的做法打算,但眼神却很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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