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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 完


“五越复国,是你们的梦想,曾经也是我的梦想。”他仰望着头顶翻卷的彤云,轻轻道,“但是,老家主,你注意到没有,乾坤阵这些年越来越不稳,乾坤山灵气在逐渐消失?”

        老家主脸色一变,道:“这不过是一时情形……”

        “不……压制不住了……”李扶舟摇摇头,“乾坤山,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地方,是我们仇人的修行之所。他飞升前夕,和先祖斗法,身死也罢了。先祖却还将他魂灵骨灰,镇于这乾坤阵中,五兽图腾之下。要他日日看着自己曾经触手可及的胜利和成就,却永世不能翻身……这用心太刻毒无德,迟早引苍天之怒。先祖又在此处渡化数万阴灵,导致此处阴气大盛。一座乾坤殿,竟有三方力量,早已被打破平衡,迟早出事,这些年,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那又如何,等我们立国,迁都他处,此处弃了便是!”

        “谈何容易……”李扶舟淡淡道,“李家后世依赖乾坤阵太多,很多功法都由阵中来。就算乾坤阵不失去控制,爆发伤人。李家子弟一旦失去乾坤阵,实力也必将渐渐衰退。将来要如何镇服五越?如何压制桀骜的中越?如何对付强大的南齐?乱世争雄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时候李家子弟坐不稳高位,又会是怎样的下场?位越高,跌越惨……这或许就是当年这乾坤殿主人,留下这座殿的真正用意,让我们依赖它,然后被它控制……贪心者为贪心所害,从来如是……他,终究为他自己报了仇……”

        “你何必如此悲观……”老家主跌足,“那都是以后的事!”

        “那就是不久的将来。”李扶舟淡笑,眉宇郁郁青青,“百里神山崩塌,万丈红尘化灰,宏图霸业转瞬过,五越终将成为皇帝舆图之上,一个代表历史的词语……”

        “那你打算怎办!”老家主看着天际彤云,怔怔吸一口气,“你今日强行开阵,阵每开一次,离崩溃便进一步,你这么做,不过是将我们衰落的进程加快,有何好处?”

        “很快家主你就知道了……”李扶舟靠在椅上,唇角竟然现出一抹笑意,“我等了很久,也累了。”

        “你为什么叫我家主?”老家主忽然疑惑地问。

        李扶舟笑而不答,衣袖忽然一挥,拂在身后那一团转动的红光上,头顶忽起呼啸之声,主殿墙壁全数透明,大片大片云团涌起,遮蔽视线,隐约有惨叫声响起,似乎外围的非李家子弟,被发动的阵法给抛了出去。

        整座大殿都在打开,墙壁一层层开启,被阵法抛出的人狠狠撞在虚空中,被卷起的气流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滴落在玉阶之上,立刻无声无息浸染开来。

        景泰蓝仰起头,张开小嘴,愕然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人影,他所在的甬道,原本在高台旁边的大殿内部,此刻云台震动,墙壁撤去,有些人直接就被卷进甬道,撞上五兽祭台,砰砰数声闷响后,一些人喷出鲜血,洒在他脚前的阶梯上。

        云石的阶梯蔓延开一层一层的血纹,像一匹血锦迅速铺卷到他脚下,祭台之下的四足方鼎震动更剧,连带上方兽嘴下的血都似浓艳欲滴,忽然天地一震,四足方鼎中起呼啸之声,隐约听来竟然像是有人在遥遥长笑,随即不知哪里,白光一闪。

        白光闪过,景泰蓝脸色也一白。

        随即他向前走去。

        “陛下!”赵十八火虎等人急忙去拉他,哪里拉得住,景泰蓝一步步向前,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而去,赵十八大急,奔到他身前想要阻拦,刚迈出一步,便被气流卷动,砰一下趴在地下。

        赵十八这一趴,正趴在容楚身上,他触及容楚冰冷的身体,呆了一呆,忽然嘴角一撇,放声大哭。

        哭这命运离奇,哭主子死得离奇,哭这见鬼的大殿离奇,哭现在该怎么办?

        他哭声惊醒了景泰蓝,他忽然回头,伸手去拉容楚。赵十八看他脸上神情无悲无喜,似乎中了术的模样,仰头看看天上飞人和地下震动的方鼎,忽然一股愤怒从心中涌起。

        “天杀的五越!天杀的乾坤殿!天杀的破鼎!”他大骂,“敢在这碍爷爷的眼!让出来!给爷的主子睡!”

        他忽然抱起容楚,把他往鼎的方向一扔,火虎抢救不及,大骂:“你干什么!”

        随即火虎愕然看见景泰蓝霍然回首,眼神欣喜,顺手还把容楚身子推了一把。

        砰一声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兽嘴下一滴将滴不滴的血色物质,正落在他脸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坚固无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烟尘,散在天地间。

        ……

        “家主,还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仅是立国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高台玉阙之上,李扶舟带笑的声音,从渐渐弥漫的云团间传来。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着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飞人们,顿了顿脚,只得先返身冲出。

        龙朝早已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云中飞车”,一心要在今日,冲上高台,打开乾坤阵,冲撞登基典礼,毁掉李家的复国梦想。

        当初他因为这复国梦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开了乾坤阵,这令他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啸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闷在心间。

        “你边上站站,”李扶舟居然还吩咐他,“别挡住了我的视线……”

        龙朝又一呆,下意识靠边站站,随即才反应过来挡住什么视线?

        他忽然看见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

        前方,广场之上,人人向外疯狂奔逃,却有一人逆流而上,手执长剑,穿云而来。

        太史阑。

        广场云遮雾绕,人们慌乱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脸色也是这一刻的云色,又或者是深海尽头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遥远。

        她手中剑造型诡异,五兽剑柄狰狞纠缠,眼光却直而深,像一条通往异世的黑暗通道。

        风云怒号,她执剑而来,剑尖直指高台。

        人潮纷乱狂涌,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们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挤跌落在她脚下,再愕然抬头,看着此刻竟然还能进入大殿范围内的异族人。

        一些人一边向外冲,一边惊骇地回头看她,不明白这一幕怎么会发生,她怎么会没有遭受乾坤殿反噬,远处李老家主拼命将人群向外驱赶,远远望着她,眼神震惊,只是此刻他也没办法越过人潮去询问太史阑,只得被狂乱的人群,推挤着向外冲去。

        太史阑没有将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手指冰冷,都是刚才容楚离去时的温度,胸中却灼热,那是压抑着真相,到此刻终于勃然爆发的怒火。

        她逆行于人潮,越往里人流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无人阻拦。

        李扶舟始终微笑不动,高踞宝座,看她遥遥而来,他视线前云团飞卷,薄雾涌动,将那女子坚定面容虚化得迷离飘渺,他时不时抓开一抹云雾。

        很多年了,她总是离他越行越远,然而今日,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至于她手中的剑,眼中的杀气……那又有什么要紧?

        太史阑并没有在高台下停留,也没管高台之上朔风激烈,浮沉呼啸无数暗器般的飞石,她步步登高,浮云从身侧过,云台玉阑被山渊雾气一层层淹没,涌动于她脚下。

        飞檐角风铃急促地响,如乱世弦歌一曲,肃杀。

        最终她奔上高台第三层,他在朱红阑干前下望,忽然脸色一变,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厉,立即挺剑迎上,剑光如雪泼开,再在他胸前呼啸凝聚,白光如练,直奔他心口。

        “叮。”一声,一枚被气流卷动,射向她太阳穴的尖石,被他衣袖卷开,铿然落在她脚背。

        她脸色一变,才知他出手不是对她,此时剑势收势不及,她拼命后仰抽手。

        “哧”一声,剑尖入肉闷响,她手一颤,也不知剑尖到底入肉几分。

        此时玉台云卷,罡风呼啸,她后仰的身子束发黑环被风吹落,呼啦一下散开满身。

        而他微微倾身,红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张扬在朱砌玉栏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开六年前岁月,伴一路血火。

        高台上,倾身与后仰的男女,各自散开的黑发,姿态张扬,而眼神内敛。

        太史阑慢慢站直,手中剑没有松开,依旧顶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剑尖落处,那一身红衣遮没血迹,并没有显得更红,只是沾了血气,似乎更艳几分,熠熠似有光流转。

        李扶舟原本一直带笑看着她,然而当他看清她散开的发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的发……”

        他此时才发现,太史阑两鬓的发,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时,她大好芳华,竟已生斑驳华发。

        头发束紧收拢时不明显,散开时,那一缕色泽浅淡的发,虽然不损她容颜,反而显得更加特别冷峻,却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阑不答,完全对此无感。

        “李扶舟。”半晌,她缓缓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没有在意胸口的伤,犹自对她一笑。

        笑容温和,近乎纯净,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软的云,刚被天雨洗过。

        依稀还是当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来了。”他和声道。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

        她听见这句,眉头一挑,刚刚沉淀下来的心绪,似瞬间又灼灼燃起。她闭上眼,静静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将那剑向前继续一挺。

        “他来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帐,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愿闻其详。”

        “我曾以为,你要复国,也不过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这么做。”太史阑淡淡地道,“但现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从来都是你。”

        李扶舟轻轻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数雾气翻腾,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胸前冷冷逼过来的金黄的剑尖。

        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

        她是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还只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运从来如此,她就在身侧,他却不能上前,指尖抓捞,不过是虚幻一场。永远有那许多有形无形障碍,隔绝他探索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道,“在我来之前?刚开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管家?”她讥诮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结,你选择的帮助对象是太后,那时她还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卫,杀了皇帝,得了大权,坐上宝座。”

        他笑而不语,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胸前的剑尖,认出这是祭坛上的五越圣剑,用来镇压鼎中的此殿主人遗骨的,剑为五越之主当年所佩,剑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精血,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说,都是天意。

        “你在宫中,还有一个内应,是邰世兰。她爱着你,为你甘愿入宫,去做那个细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历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见钟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将入宫,有心要在宫中培养一个内应。因为你不放心惠妃。”

        “世兰是个好女孩。”李扶舟轻轻道,“那年二月二,花潮斗艳,她是最美的一个,却因此被姐妹们欺负,我正巧路过遇见,顺手帮了她一把……她当时已经快要进宫,和我说很害怕……我承诺了她不侍寝……”

        “你答应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个把握,因为你和宗政惠关系不错。”

        李扶舟默认。

        世兰爱他,他知道,彼时他还为挽裳,漠然相对这世上一切情意,未尝没有几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恋而不得的苦。

        也许,这就是报应。

        “至于我为什么想到邰世兰和你有关,因为世涛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时资质也谈不上如何出色,你为的是就近监视邰世兰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压。

        “世涛自然是因为世兰认识的,不过世涛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当初给世涛送的书,看样子他后来没有翻开?如今邰家已经败落,府邸都被查抄,看来那书是就此湮没了。

        书是在世兰回宫后,他送给世涛的,他那时担心身边有人跟踪,不好直接和邰世兰联系,便送书给世涛。世涛和姐姐关系好,得了好东西都会和她分享,那书里粉末谈不上毒,只是会让人在短期之内痴愚,影响记忆,忘却从前之事。他想着,那对姐弟日子不好过,等事情过去,将她们接到乾坤山,照顾她们一生便是。

        却不知,各有各的缘法。

        “邰世兰在皇帝驾崩那夜被点侍寝,她之所以能进寝殿之内,就是因为当时你已经铲除了密卫,殿外其实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兰和你的关系,没有阻拦她。”太史阑淡淡地道,“你让她借侍寝之机进殿,是为什么?”

        李扶舟笑笑:“找一样东西。”

        他想着那个活泼又有点忧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着那一个人,再看着眼前这一张脸,时时会令他有恍惚之感,觉得人生何其奇异,一个人的断层,由另一个人来填补,然后走出一条全新的光辉的路。

        然而无论如何相似,他从没有觉得眼前的太史阑是邰世兰的延续,太史阑如此特别,她永不会和任何人重合。

        独一无二,世间无双。

        太史阑并没有问找什么东西。

        “她当晚看见了你们的秘密,先帝驾崩之后被打发出宫,你虽然没告诉宗政惠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阅宫册,发现邰世兰当时有被点往寝殿,却没有出现。她为了保密,下令所有嫔妃殉葬。”

        李扶舟轻轻叹息一声。

        “之后便是我遇见你了。你怕邰世兰手上有和你有关的证据,便赶去安州,邰世兰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墙,那个人应该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赶到安州,终究迟了一步。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兰,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杀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经进过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东西,但不巧的是,邰世兰那些手书,被我先发现了。我复原了信纸,发现了一个的压印,我当时觉得眼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后来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见。”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艰难,顿了顿才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容楚,后来渐渐确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谁还会有这印记,直到我去过乾坤山后,才想起来,你也是晋国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这样就算别人发现,也会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吗。”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头看看胸前金黄的剑尖,冰冷的金属已经在血肉里被焐热,但这人生很多东西,却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发现了。因为当时失火,你只能离开,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发,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记忆中美好的初遇,当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经不得一层层剥脱的东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层冰凉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来了一场所谓的追杀,那些箭不过是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让那信被毁。偏偏我有复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复原了。”

        “你怕再动手,会引起我的怀疑,所以假装受伤,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卖,被西局太监押去殉葬,身受重伤,曾有人予我治疗,虽然我一直没有看见帮我治伤的人的脸,但从气息感觉,似乎是两个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认,笑意几分缅怀。

        那时候的她啊……倔强勇毅,令人惊心。他不想多管闲事,却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断骨支离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紧。

        “你再次出现时,是在关押水娘的那个客栈里,你抢了水娘马车,越墙而过。”

        太史阑停住,想起那夜那个风姿秀雅的蒙面客,剑凝清光,一剑破车,他驾着马车向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一生里最辽阔的感受和随之而来的庞大勇气梦想,都以此为开端。

        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难忘感受,到头来都不过一场带着阴谋的戏?

        “你当时是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疯了,为了灭口你便杀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带人过来了,你不得不离开马车,再回头时,水娘和我已经失踪。”

        “之后你发现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蓝,景泰蓝在二五营遇刺,是你通风报信。”

        “但你行事向来谨慎,因为容楚开始介入保护,你不愿再冒险,后来行事就几乎都避开了我们。只在关键时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流动,轻轻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这关键时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伤了赵十三,救了乔雨润。当然,之前那个和她在西局院子里议事的男子,也是你,当时你受了伤,步伐有些不稳,被司空昱看出来了。”

        “不过我真正将你和五越联系在一起,还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阑抿紧唇,“我们在后山发现葬五越阴兵的大墓,随后在后山得你相救。你并没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你们对那路那么熟悉,是不是来过?来那里能做什么?祭拜?那天你们刚刚祭拜离开是吗?司空在祭台下,发现刚刚燃烧过的灰堆。”

        “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聪明,所有事,你都说对了。”

        “但我依旧没有明白,你为宗政惠做了那么多,和她想必有协议,这协议是什么?”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应你五越复国,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乾坤阵。”李扶舟答,“乾坤阵有瑕疵,甚至不属于李家,将来迟早给李家带来隐患。而乾坤阵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杀了五越之主一万阴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齐皇室供奉的国师。他在南齐皇宫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紧文字。我帮助宗政惠,就是为了得到那些遗作,解决乾坤阵的隐患。好让李家世代昌盛,复国梦想终圆。”

        “果然还是为了复国,”太史阑冷笑一声,看看四周,“似乎也没解决?”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国师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预料到后来之事,留下的遗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错的。”他有点遗憾地笑了笑,“先帝驾崩之前,我已经有所怀疑,我当时怀疑惠妃故意给了我假的遗作,真本还在承御殿。所以我让世兰应侍寝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当时纷乱,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没能找到……”

        “哦?”太史阑看他一眼,“不会留下什么要紧功法,你没忍住去学了,然后中招了吧?”

        “当然不会。”他微笑,“抱歉,让你失望了。”

        太史阑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轻轻道,“我一直怀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复国,这也无可厚非,我会尽量劝说陛下给你们立足空间,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决的。”

        “我果然没有……选错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阑并没有听清后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给你信任,把孩子送来给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给你劝告……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对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亲生父亲,当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轻时,在我族中也很是个人物,后来因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亲。李秋容那一支,会‘系命’之术,但只有废掉武功之后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废后,在狱中只练了这一门异术,那晚容楚城门追太后,李秋容最后使用了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时,还是令李秋容的血迹进入血液之中,之后他便开始受李秋容影响,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阑手指一抖,剑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头看她。

        他脸色苍白,眸子因此显得极黑,眸光中并无痛苦,却生出秘密的欢欣的温柔。

        “李扶舟。”太史阑声音微微嘶哑,“你早知道这些。”

        “知道。”

        “你早发现李秋容是五越弃民,却没有管这事,你知道他在练系魂术,却没有提醒我们。你延续着李秋容的命,就是为了将来让他在两军对垒时死去,连带……令容楚也死去,动摇南齐军心,从而获得胜利。”

        “嗯。”李扶舟从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练系魂术并不容易,我还令人想办法帮过他。”

        太史阑慢慢吸一口气,手中剑尖一挺。

        “李扶舟……”她道,“这让我如何原谅你?”

        李扶舟笑一笑,并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剑尖,太史阑这才看清楚,剑尖上已经漫出殷然血迹。

        他按着她的剑,并不看她,轻轻向后退去,将剑从胸口,一分一分抽出。

        被堵在伤口中的鲜血立即奔涌而出,顺着金黄的剑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脚尖,积下艳红的一摊。

        “我怎么能让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他微笑轻轻道。

        她不动,并没有阻止他从自己剑尖退出,手中剑依旧稳定对着他心口,“只要我愿意,我终究能杀了你。”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并不需要你原谅。”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来,我的,女王。”

        太史阑手臂一抖,霍然抬头。

        座上红衣人,在浮沉云雾中微笑,身后青崖空寂,飞鸟幽鸣,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春阳,伸出的指尖洁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蓝的宝戒在他掌心,光泽沉黯而尊贵。

        “带他来,我救他。”他道,“我怎么忍心你伤心一分?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终身?若我在,我还有信心给你照拂,我离开,他再死,以后谁来爱护你一生?”

        太史阑后退一步,连声音都开始发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秋容最后一段日子,我是在维持着他的生命,好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死,为五越寻求一分生机。但同时,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术。他死,容楚会气机停止,但生机不绝,只要有人愿意助他活转……他还是你的容楚。”

        太史阑仰起脸,定定地望着他。

        事态如此翻覆,让她也措手不及,绝望到底她才一剑出手,和李扶舟见血相对,然而此刻,他在说什么?

        对面那人,眼神苍凉,毫无一丝戏弄之色。

        一瞬懵懂过后,就是巨大欢喜,她觉得浑身冻结的血液都似乎解冻澎湃,甚至能听见心潮拍击堤岸的声音。

        他没有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号,巨大至令她耳鸣,欢喜是烟花绽开,射了满宇宙都是。

        一生至此,她从未如此刻激动,以至于浑身发抖,剑尖落在腰侧,撞着腰带叮叮直响。

        “李扶舟……”太史阑觉得自己舌头开始打结,她并不记得李扶舟说的什么女王不女王,只记着他说容楚有救。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来换取。

        “告诉我什么要求。”

        李扶舟静静望着她。

        这一刻,浮游的淡白云团里,隐约有两条水迹,顺她眼角缓缓流下,如钻石般一闪。

        这是……她的泪。

        他怅然而欣喜地瞧着,怅然这一生,她的泪永不会为自己而流;欣喜的是这一生,他终究见着她的泪。

        便当她这泪,是为自己落下。一颗坠破红尘,落地生菩提花万朵。

        “做五越之主。”

        太史阑一怔,连一边趴在地上旁听的龙朝,都惊得忘记言语。

        “我把五越交给你了,请你为它寻一个合适的去处。”李扶舟轻轻咳嗽,“以你的身份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蓝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风格,只要你倾尽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动皇帝,镇压群臣,给予五越永恒的安宁五越属于你,才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他们怎么会接受我!”太史阑摇头。觉得荒唐。

        “乾坤殿交拜天地时,我的脸,是朝着你的。”他浅浅一笑,“否则,太史,你以为你怎么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过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领里的先祖之血,你的异术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剑,你拥有独特的气息,连乾坤阵都不会排斥你,你天生,就该是五越的主人。”

        他高踞座上,衣袂飞起,长指一指南齐军队的方向,“中越救了你们的瘟疫不是么?挽救了南齐数十万大军。这功勋,想必到时能让你对皇帝开口,说服群臣。太史,看在我和寻欢的份上,求你眷顾五越。”

        太史阑长剑落下,怔怔后退一步。

        想了千万种结局,想过千万种办法,没想到李扶舟用尽心思,辗转往复,先以瘟疫败南齐,再以容楚性命相逼,心中竟然是这样打算。

        前一刻的死敌,下一刻做他们的主人,这样荒诞的事情,要她如何答应?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打算很大胆,却也很正确。五越绝不会是南齐的对手,一味顽抗是群灭,战败臣服又打回重头,境况可能还不如前,只有托庇于她麾下,才能依靠她,争取一方平静天地。

        李扶舟,是狂热的五越人中,唯一一个清醒者。

        可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是幸运是悲哀。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更早看见可怕的未来,在他人尚自懵懂时,他们已经不得不提前牺牲以换取将来。

        “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办法?”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开口,她未必不会考虑帮助五越,毕竟还欠他恩情。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头脑,认清一下现实。”他从容地道,“不亲眼看看南齐阵容,他们会认为自己依旧强大,将来就算你帮忙给了自立权,依旧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头来反而会给你带来更大麻烦。”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细密,为她考虑良多,她越觉得心中发堵。

        有时候她宁愿面对一个自私的人。

        “乾坤阵即将崩毁,你嫁给别人,它也不会反噬你,而你却可以因此拥有在五越,至高无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阵发动这一刻,逆流而行,踏入广场时,就已经有资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

        “李扶舟,”太史阑眉头一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话石破天惊,“我本就不该做这个家主,我才是这里最没资格的人,因为我才是多出来的第二个儿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该处死的那个。”

        太史阑一怔,龙朝忽然“啊”地一声。

        “你什么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说我是第二个吗……”

        李扶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直云淡风轻,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终于神情复杂。

        太史阑敏锐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厌弃、憎恶、痛恨、无奈……种种情绪,却不像是对龙朝的,他的眸光,穿过了龙朝,落在了遥远的某一点,却又空落落没有着落点,像那些负面的积压的情绪,四处弹射,最终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他忽然一挥衣袖,龙朝吭地一声,眼睛一翻晕过去。

        太史阑没有动李扶舟真要杀龙朝,十个他也早就死了。

        “有些事,我想他不适合听,否则我李家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李扶舟和煦地看着她,“太史,愿意最后一次,了解我么……”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术,我很清楚,容楚会安然无恙,一生伴你。”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萧索,却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酸,退后一步坐下,将长剑搁在膝上。

        殿上气流飞卷,不断将一些琉璃和尖石撞击在她膝上长剑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痴痴地看着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长剑,染了一身胭脂红,再在粉白的雾气中飞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还在,鲜血已经激荡在这纵横的空间,似呕尽心中血,换一个人人齐全、唯独无他的终局。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觉得心中发堵,只能抿唇不语。

        “龙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儿子,你是知道的。”他轻轻道,“当然,我必须也是李家血脉,否则无以传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接受传承。”

        太史阑沉默有些真相太残忍,她宁可他不说,可是他背负了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

        太史阑注意到他没有称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时经常抛下她,游历天下,归期不定,家母很多时候独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阑头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前前任家主为爷爷,宁可那么拗口地说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说得很详细。”李扶舟笑笑,笑意苍凉,“总之,后来家母怀孕,生下我,当时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厌弃我,命人将我弃至山下雪中,后被私塾先生收养。而前前任家主,并不知道家母弃我之事,因为当时他忙着下令追杀翠翠和她的孩子。”

        “当然。等他知道我被弃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找到我,后来赶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时才寻回了我。而之后,家母缠绵病榻,早早离世,前前任家主因为这事……内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将散之际传位于下任家主,因为功力不足,险些影响他那一代的传承。”

        “也正因为老家主那一代传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复国大业,必须尽快开始。所以他把全部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轻轻在宝石毁损的五兽凶睛上抚过,“这个宝座,不该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龙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让我这不该存在的、唯一多余的人,用这一生筹谋,最后的心计,来赎还了吧……”

        太史阑手指抚在剑上,冰冷的剑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粘腻……挣扎不出……

        或许,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感受……

        “你……”她不忍问,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开始,一开始他的背负是挽裳,是家国,但绝无这般沉重和凄凉。

        “进入乾坤殿那一刻。”他唇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静若黑暗中盛开的般若莲花。

        太史阑捏紧了剑身,忽然恨命运残忍。

        最后一刻,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还看见了龙朝。

        看见了那个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许有机会摆脱那一切,假如龙朝更早一刻出现,以他的性子,也许直接就弃了武帝之位,交给龙朝,自己飘游四海。如今倒算一个幸运的结局得自由之身,弃无穷背负。

        然而龙朝却出现在他已经继承传承之后,乾坤阵开启,时光流过,无法倒转。

        一日间两个巨大打击,他也只能挺立,接过那千钧重担,因为龙朝的遭遇,因为老家主的偏心,他还得再给自己默默加上一层赎罪的重负。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见,为何忽觉他换了一个人,为何忽觉他眼神沉重萧索,再不似从前春日暖阳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华,温润,完美。皎皎世家子,未来武中帝,虽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损人生辉光。

        然后忽有一日,天地颠覆,真相剥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谎言,他才是窃据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个。

        李近雪从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却在那一刻,近雪,深凉。

        命运于他人,是曲径通幽迷宫窗花,一色红艳,循环复杂,但总有豁然贯通处。

        于他那窗花一幅,却是千疮百孔风中过,处处都是死胡同。

        “太史。”他缓缓靠在破碎的宝座上,仰起下颌,看重重殿宇在气流之中浮沉,颤动出迷离的光影或许这就是人生,再如何坚固美丽,玉砌雕阑,终不抵天地之力,崩毁顷刻。

        这世间,真正坚执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应了我么?”

        她盘膝坐着,怔怔望着对面的人,他血红的衣袍在风中扬起,五兽狰狞,只有她看见他内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芜,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迹,将最不堪带血展示她前,为的,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安定和独立的五越。

        李扶舟轻笑着,衣袖又一挥,解了龙朝的穴,他俯下身,对上龙朝刚刚睁开的迷离的眼眸。

        “记住,你是独子,这一代的独子。”李扶舟垂下眼帘,“对不住,鸠占鹊巢。但到最后,我依旧不能传位于你,因为你没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没兴趣。”龙朝冷冷道,“我只想杀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转向太史阑,“你接了这指环,成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应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点,时辰不多了。”

        云雾忽然散开了点,太史阑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颜容越发苍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了容楚,她连做太后都敢,区区一个五越之主算什么。

        何况还有扶舟的一番难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环,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并没有看她,掌心轻握,微微合眼,唇角忽现一抹笑,淡而远,飘渺如此刻浮游之雾。

        “最后一次……”他轻轻道。

        那一年屋脊携手看月亮,这一年乾坤阵里做告别。

        指尖相触的距离,有时只到心脏,有时却到天涯。

        他记住她肌肤的柔软,指尖按触的轻轻,像携了云的风,拂面过,记忆里便有了春。

        指环在他掌心滚动,他拿起,轻轻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喂,这个戴戒指的仪式,似乎主角错了?”

        太史阑浑身一震,手一软,指环落地,李扶舟脸色一变,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现出一条裂缝,指环滚落其中不见。

        太史阑早已不管指环,转身飞奔,“容楚!”

        广场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谁?

        容楚身边,竟然是景泰蓝,一身一手的灰,老远就笑嘻嘻招手对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阑转头飞奔,来不及慢慢跑三层高台,在第二层干脆顺着栏杆的弧线一滑而下,远远的看得容楚又惊又笑,高声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然而当他看见太史阑风里散开的发,看见她瞬间泛红的眼眸,看见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过广场,脸上被碎石割出细小伤口浑然不觉,也不禁慢慢敛了笑容,微微张开双臂。

        砰一声,太史阑撞入容楚怀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脏,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这么猴急?回家去随便你摸……”嘴上调笑,他的手指却颤颤抚过她的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听他的,一边乱摸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容楚远远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红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体改造异术,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体,让他根本练不成系魂术。早在李秋容入狱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身世发生了兴趣,也隐约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不过李秋容的体质,给这样你调整来他调整去,已经发生了我和李扶舟都无法预料不到的变化……我原以为我应该不会中术,结果还是受了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而李扶舟则以为我必得他倾尽功力来救就行,其实我只需要一点引子就能醒来……所以我确实需要前往乾坤山,获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刚巧景泰蓝受召唤而来,解了主殿里的镇压封印,那一滴剑上血落下来,正解了最后的禁制……”

        太史阑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靠在容楚怀里,竟然起不了身。

        “刚才我听见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样……打得好算盘……”容楚在她耳边低低道,忽然一扭头,“站住!”

        几个欲待围上来的五越首领脚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举起手中的东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

        “传国佩!”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几乎立即虔诚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看不出来这所谓传国佩,对相当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响力。

        这是一个倔强的,固守自己的规则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准是赝品……”容楚低低说一句,太史阑看看那古佩原来如此!

        不过她也深有同感点点头哪有那么巧的事?当然,此时蒙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帅!”李老家主挤上来,并没有问传国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随即道:“他说乾坤阵不稳定,迟早贻害家族,他趁此机会处理一下……”

        “胡说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阵不该发动时发动,气流狂乱,脱离约束,如果还想压制,必然要以人命为引……”

        太史阑一惊,“什么?”

        她看出李扶舟虚弱,也听出他决绝告别之意,原本以为是他发动乾坤阵伤及真元,如果再费力救容楚,可能就会油尽灯枯。所以当容楚恢复,不需要李扶舟动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李家还有人在,总能帮他维持的。

        难道他担心乾坤阵存在,李家子弟总忍不住要依赖,时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终被乾坤阵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决心,以一己之力,毁了乾坤阵?

        难道他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将五越交托而出,为五越寻找到一分生机,便生趣全无……

        她霍然转身回奔。

        ……

        高台之上,红衣人影身周云团涌动,头顶漩涡越转越急,黑白云光投射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迷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刚才决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唇角微微勾起,为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终究没有一去不回头,不是么?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龙朝立即站不稳身体,骨碌碌向下滚去,一边滚一边惊骇地向他看这袖风好比狂风,他的车子都能掀动,他还以为是自己车子凶猛,原来只不过是李扶舟根本没管……

        龙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进来的太史阑,太史阑被龙朝撞得向后连退,刚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回旋之力又来,又将她撞向广场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连连后退。

        “李扶舟”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扬声大叫,伸手试图抓住身边哪根柱子,好稳住身形,挣扎向前。

        云雾升腾,地面震动,漩涡起风雷之声,高台玉阙,大殿朱阑都在云光雾影中颤抖,风将云团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随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牵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风,众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觉地面和腿一起颤抖,身上金属武器叮当响声不绝,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红光自高台背后电射而出,直奔广场之外,刹那间似天神出血剑万柄,誓要将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台上红影忽然飘起,只一闪便到了红光上方,他胸膛伤口终于因为气流压迫鲜血激射,炸开一天霓虹,血红衣袖狂卷倒翻,远望去如即将涅的火中凤。

        最后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阑的方向。

        云天之上,黑白漩涡之下,漫天风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风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阵毁,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数崩毁。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阑为主,天节军阵前降顺,重归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许五越以上阳等三县为域,实行自治。

        景泰九年,东堂与南齐签订和平条约,自海峡撤军。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阑卫国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将军王,以五越为太史阑封国。

        南齐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诞生。

        ……

        尾声。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丽京,常青树木虽然浓荫未改,但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几分萧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风冻结成各种精致的花样。

        不过,丽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内却春光浓丽,紫藤和丁香清艳烂漫,街边的玉兰开得灼灼,花托硕大如玉,托出粉黄的蕊心,在风中颤颤。

        仔细一看,却都是装饰用的彩花,难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难得这整条街都这样装饰,以至于从寒风中瑟瑟下轿的贺客们,一抬头都不禁愕然,还以为四季倒流,天地变幻,春忽然格外爱抚了这条街。

        随即又不禁啧啧赞叹这想必是荣昌郡王为大将军王献上的新婚贺礼?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张灯结彩,红毯从巷头铺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内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觉地穿新衣,自发地放鞭炮,喜气洋洋帮忙扫地和迎客。整个郡王府遍地红锦,满院彩幔,人来人往,人人衣新履洁,神采焕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史大王终于要嫁荣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终于在第十年快要到来之际,要嫁荣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谈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闭目握拳,泪下两行。

        整个丽京几乎都在忙碌,百姓们有自发的庆贺舞龙节目,官员们忙着备礼,府里和宫中更是早早开始准备,数月一直忙碌操持这盛大婚礼,新娘子却很清闲不过是从西跨院嫁到东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来人往,这天气已经不暖和,但众人忙得满头见汗,主持这边事务的苏亚,只穿了一件绸裙,在门口安排事务。

        景泰六年,大战结束后,苏亚便嫁了陈暮。那个有点懦弱、有点迟钝、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苏亚没有给过他一句准话,而他默默留在丽京,参加会试殿试,中了个不高不低的进士,做了一个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等下去,所有人也以为苏亚不会嫁给他,然而当那年,苏亚正打算随太史阑再度回到静海时,队伍里忽然多了个一道去静海的县令。

        自请去静海任职的小京官陈暮,在队伍里,依旧有点不安地对苏亚微笑。

        苏亚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阑微笑将她推走。

        三个月后她嫁给陈暮,如今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她有点胖了,说话也流利了,脸上的疤仍在,却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那点瑕疵,她已经是太史阑身边最为信重的女将,叱咤静海,和梅花她们齐名,是苍阑名将之一。

        有时候太史阑想,当初二五营初遇,怎么看苏亚都像个要阴郁至死的,怎么看梅花都似乎该是最终背叛的,怎么看寻欢都该是叱咤年华的,怎么看小翠都应该平庸安妥一生的。

        然而命运走下去,变幻着不同的脸,在最初,谁也看不见谁的收梢。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闲得要死。

        因为闲,太史阑在发呆,发呆地看着天际,今日天气甚好,天际云如红晕,似乎有一道奇异的轨迹,飞快地从天际掠过,穿破红晕,向这方向而来。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红光,铺漫天地,夺取了人瞳仁里所有的光,几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无声坍塌,刹那间化废墟隐没于天地间……

        人人无法睁眼,只有她仗着练习摄魄,泪水涟涟仰望,隐约看见崩毁的乾坤阵上方,红色的李扶舟投身之处,忽然有红色一小点爆射而出,跨天际而过,留下一条流星般的深红轨迹,穿越天空不见。

        那场景,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后,光收云消,乾坤山那圆润光辉的建筑,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后殿,高台已经消失,那里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风寂寥乱舞,但属于他的痕迹丝毫都无,连一根发丝,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事后无数人里外搜寻,不相信李扶舟会毫无遗骨,甚至下到之后深渊里去寻。历代武帝,也有因无法控制乾坤阵而丧身的,但从来都遗蜕完好。五越人认为,五越之主的遗蜕和精血,对后世有无穷庇护之力。

        然而这一代,他们永远失去了他们的主人。

        那个知道一切,却沉默在岁月深处,无声独自背负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为他们最终寻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

        他倾尽一切,拱手天下,再洒然而去,最后回首一抹寂寥笑颜。

        太史阑抬头,眯眼看着那点红光,想着那静水流深的男子,或许那不是结束,只是翻过这段人生的末一页,或许在那一页之后,他亦有他的传奇和轨迹,跨越爱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画卷另一帧。

        乾坤阵天地遗迹,拥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毁最后一刻,有渡过去与未来。

        也好。

        此生他已为五越背负太多,那些潜伏和筹谋,隐瞒和杀戮,都只是为了赎罪,赎本不属于他的罪。

        从此后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

        外头唢呐声响,喜娘第三次来催促,说皇帝也已经到了。太史阑懒洋洋叹口气,歪戴着那沉重无比的凤冠,深觉无聊地出门上轿。一堆人跟在她身后,大惊小怪地喊着扶着,太史阑不理,甩开大步向前走。

        她真心觉得这场婚礼毫无必要,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时候再结婚,已经不是热闹是笑话,何必拘这个俗礼?省点办酒席的钱不好吗?

        可惜某人非说要给她一个惊世骇俗,别开生面,轰动丽京,永生难忘的婚礼。缠了她整整半年,以至于她一个半老徐娘,还得装大姑娘上轿。

        早知道东堂一签和平条约之后他就要结婚,她还不如不签,继续打下去吧。

        她当然不会承认她原本是愿意的,结果一看那长到恐怖的婚礼流程,直接歇菜了……

        唢呐齐鸣,鞭炮炸响,一大群人潮水般拥着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将她脚不点地地送往花轿,如果不是多少还畏惧着她大帅的威名,恐怕这些家伙就要把这个满脸不情愿,眼神里写满“我要逃婚”,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的新娘子,给塞进花轿,加上十八层锁链了。

        太史阑无奈地叹口气,脚刚要跨进轿子,忽然听见身后呼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天上呼啸迅速接近,听见众人惊叫,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就砸在身后三丈处,最后,听见一声奇特的,她永生难忘魂牵梦萦的嚎叫。

        “嗷呜!”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头。

        “幺鸡!”

        全文完

        1、以上三字,是全文最好的三个字。

        2、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凤倾正文至此结束。大结局我写得很精心,希望不会再有仓促之感。还有很多话要和大家说,关于感谢和计划,稍后会有后记放上。

        3、五万肥章奉上,月票有木有?你们送我上第一本五皇冠,有木有信心再帮我维持连载以来的月票荣光?人走茶凉,文结票收的惨剧,会发生么?

        4、1月18号晚8点,我的读者群例行组织YY年会,届时我要参加。有兴趣的亲欢迎光临。频道号:95184668。

        5、有没有人想看番外,我有考虑在春节前写两三个番外。亲们想看谁的番外,可留言。当然不想也好,我落得偷懒。

        6、天定第二部,再见。

        7、亲们,日后但望能在新书重聚。

        8、新年如意,一路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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