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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攻心


  这家馆子虽小,面食却做得极好。
杜允之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打卤面,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周遭的嘈杂声,此时临近黄昏,馆子里人多嘴杂,或谈起镇上哪家的祸事,或提到今早里长带人去栖凰山求助却被打了回来,掌柜的苦着一张胖脸站在柜台后面算账,嘴里嘀咕着新招的女账房才来了七天便不肯再做了云云……诸般种种,烟火百态。
日落时分,面馆里人声渐歇,杜允之吃饱喝足也不再耽搁,在桌上留了两倍的面钱,施施然走了出去。
面馆外,一个身材中等、打扮普通的小厮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恭敬道:“馆主,人已至。”
杜允之将回望面馆的目光收了回来,嘴角忽地一翘,道:“好,这就去了。”
小小一座沉香镇自不能与仙留城相比,镇上只有寥寥两家客栈,三教九流乌烟瘴气,如杜允之这般精细的人哪堪忍受?
初来沉香镇时,他亲自去两家客栈看过一眼,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掩鼻而出,如今挑了个城东的富户人家,略施小计毒杀了全家上下十六口人,连粗实丫鬟和看门狗也没放过,令属下们将尸体埋好,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此刻,这座院里又多了四位客人。
后院的石榴树下,周绛云与陆无归正在对弈,本该是少者执黑先行,奈何周绛云身份尊高,陆无归便厚着脸皮执了黑子,他棋艺不差,又是个识时务、知进退的人,与周绛云下得有来有往,最后以一子之差输了棋局。
“宗主的棋艺又精进了。”陆无归投子认败,面上流露出一丝惆怅之色,“老来空悲白发生啊。”
周绛云心情不错,也不计较他这故作拙劣的讨好,朝一旁观棋的二人笑道:“闲来无事,你们也手谈一局?”
尹湄面若冰霜,闻言只是摇头:“属下愚钝,不好献丑搅扰宗主雅兴。”
方咏雩直接回以一声冷笑。
那晚在绛城出逃失败,他被陆无归带回了客栈,正赶上周绛云归来,陆无归禀报了穆清设计救人的始末,只字不提是自己有意将其放走,周绛云也不知为何没有计较,只下令加强了对方咏雩的看守,倒没再继续折磨他。
周绛云的态度越是缓和,方咏雩越是心里没底。
这位周宗主在江湖上有着“血衣人屠”的名头,当年他叛师夺位杀了不知多少人,将一身衣裳浸透血染,不仅武功高强罕逢敌手,心肠更是狠辣非人,尤其是在傅渊渟身死、步寒英出走关外的当下,他可以说是中原武林的第一人,论及凶名武功,黑白两道无出其右。
方咏雩可不认为自己有哪处值得周绛云另眼相待,这魔头态度反常,其中必有原因,只是他受人所制,连小命都不攥在自己手里,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干着急。
他们在绛城待了近十日,方咏雩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对外面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好不容易等到周绛云下令动身,却是渡江北上直达中州,途中方咏雩故意闹大了动静,本以为能引起武林盟的暗桩注意,不曾想直到抵达沉香镇,一切仍静水无波,令他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
方咏雩有意激怒周绛云,即便这魔头恼怒起来对他痛下毒手也比这般不温不火的态度令人安心,可惜任他如何挑衅,周绛云都是无动于衷,浑不似外人口中的疯魔乖张。
这些年来,周绛云的名声一日坏过一日,究竟是他本性如此,还是故意放任呢?
方咏雩忧心忡忡,不禁抬头远望,依稀能越过高高的院墙望见远处那座大山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穿过月洞,直向这边走来。
“在下招待不周,有劳周宗主久候,还请海涵。”
杜允之向来是未语三分笑,见面先拱手行礼,将姿态摆得恰到好处,就连陆无归也挑不出毛病来,不由暗赞一声“此子类我”。
见他来了,周绛云也歇了再下一盘的心思,随意道:“坐。”
杜允之自不会傻到抱怨什么“喧宾夺主”,从善如流地在旁边空位坐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瞪视自己的方咏雩,到嘴边的话不由得拐了一弯:“周宗主,方公子他——”
周绛云笑道:“事到临头,不必避讳。”
他这样坦荡,令方咏雩心下忧虑更甚,仿佛自己成了只四脚朝天的乌龟,无论如何挣扎,始终不能翻过身来。
见状,杜允之不再迟疑,问道:“当日周宗主以飞鸽传书于在下,提及明月河之事有变,在下已命人前去打探,只是尚未有确切消息回禀,还望周宗主明示一二。”
周绛云笑道:“变数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只因那灵蛟会前些日子突然不惜代价发动反攻,而弱水宫吞并洞冥帮后固然实力大增,但这短短时间不足以克化掉全部战果,导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骆冰雁吃亏之后以牙还牙,既然一时之间啃不下灵蛟会,她就让水木带人偷袭了天邪教,两大护法一死一伤,教主宁无心分身乏术,必须收缩势力严守老巢,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强力支持灵蛟会……如此一来,岂不是咱们的大好机会来了?”
黑道原有六魔门,自从四月那场惊变过后,不识时务的血杀门已被夷为平地,首鼠两端的洞冥帮亦在补天宗助力之下为弱水宫所吞并,如今黑道江山对半分,一面是补天宗与弱水宫强强联手,一面有灵蛟会同天邪教守望相助,四方势力合成两股洪流相互倾轧,搅得整个武林天翻地覆,无数人日盼夜盼只求明月河之事赶快尘埃落定,一战分出成王败寇总好过三天两头的你来我往。
然而,斗争到了这一地步,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蠢货早已被分食干净,四大魔门的主宰无不是人中枭雄,谁也不愿为别人做嫁衣,哪怕同盟之间也是相互提防,经历过最残酷的一段厮杀咬合,如今已到了微妙的瓶颈之时,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去做打破平衡的出头鸟。
正因如此,左轻鸿突如其来的大动干戈才让人不得不再三思量。
“灵蛟会的背后应是平南王府无疑。”杜允之沉吟起来,“日前收到消息,平南王女殷令仪现身宁州黑石县,助力赈灾济困。”
一瞬间,抱臂而立的尹湄心下猛跳,差点在面上流露出端倪来,她连忙收敛心神,继续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屏息静听这番谈话。
“云岭?”周绛云挑起眉,“都说她是难得的聪明人,怎么会自投罗网?”
“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她的身份确认无误,人也随着萧楼主一同上京去了。”说到此处,杜允之笑了起来,“这位郡主有一张好皮相,性子也温柔似水,很得萧楼主的心意,左右这一路上……不会亏待于她。”
旁听的尹湄心里已凉了半截,耳畔嗡嗡作响,倘若不是理智尚存,只怕她已克制不住想要拔刀。
对于萧正风这点癖好,周绛云只觉不屑,嗤笑道:“食色性也,却要当心做花下鬼。”
杜允之深以为然,却道:“倘若他当真色令智昏,于我们不是更有利吗?”
周绛云意味深长地道:“确实于姑射仙有利,于本座却未必。”
说出最后半句话时,他嘴角那点笑意蓦地消失殆尽,刺骨杀意如刀锋过喉,杜允之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脖颈,确定指下光滑一片才敢松出一口气,强笑道:“仙子待人以诚,周宗主如今与她联手,自当有福同享。”
“既是有福同享,那也要有难同当了?”
“……”杜允之险些维持不住笑容,整张脸快要僵硬。
眼看气氛急转直下,老僧入定般的陆无归适时开口打起圆场,转移话题道:“说起来,云岭那面的事情如何收尾?”
杜允之勉强压抑住翻涌的心绪,道:“据说是乌勒外贼入关,勾结了一帮江湖败类在云岭山聚众……”
他将密报传来的消息悉数道出,陆无归听得皱起了眉,而后缓缓松开。
“外贼内奸,原来如此。”陆无归看向周绛云,见他亦是似笑非笑,便摇了摇头,“杜馆主如何看待此事?”
杜允之谨慎地道:“既然萧楼主已盖棺定论,我等自当信从。”
“冯墨生私通奸细,下落不明?”
“紫电楼几乎倾巢而出,找遍了方圆百里也不见其踪迹,不过……两三日前,北疆边陲的耳目传来密报,说是见到了疑似冯墨生的人,如今怕已出关了。”
“云岭山匪首伏诛,其人乃是昔日临渊门的方敬方大管事?”
“证据确凿,有刘一手亲自指认,萧楼主勒令其携此贼人头返回栖凰山向方怀远要个交代。”言至于此,杜允之眼中掠过一抹寒芒,“说来也是有趣,萧楼主这回是将人证物证直接送到仙子手上,还倍加体贴地派遣心腹前去中州府营打好招呼……他下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是白送我们一场功劳,陆长老对此有何看法?”
陆无归人老成精,故意瞥了方咏雩一眼,拖长声线道:“那自然是——借刀杀人!”
萧正风不仅要借姑射仙之手铲除方怀远,也要用这件事将姑射仙从暗处推向明面,把即将发生的大笔血债都算到姑射仙头上,使浮云楼不得不站在风口浪尖,他便可借机祸水东引,明哲保身。
他送来的不是一场功劳,而是一柄双刃剑才对。
就连杜允之都看出了诱饵之下暗藏的冷钩,姑射仙怎可能察觉不出萧正风的利用与试探?只是这一回萧正风占得先机,用的也是阳谋,利益与风险不相上下,她不能不接。
陆无归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却令方咏雩浑身发寒。
笑过之后,陆无归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周绛云的目光在方咏雩身上扫过一遍,这才转回杜允之身上,悠然问道:“方怀远那边有何动向?”
“五天前,中州巡按御史唐荣带着刘一手上了栖凰山,当面向方怀远问责,我们这位方盟主不曾否认方敬的身份,但他坚称自己被蒙在鼓里,临渊门也好,武林盟也罢,皆无可能牵涉通敌大案。”似乎想到了得意之处,杜允之嘴角上扬,“唐御史素与武林盟相善,可他为人正派,此案又关系重大,他没有轻信一面之词,下令搜山调查,结果……就在当天晚上,他被人暗杀在客舍之中,死不瞑目。”
这句话出口,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莫说方咏雩脸色陡变,就连陆无归与尹湄亦是惊愕不已。
周绛云怔了怔,见杜允之眼角余光瞥向方咏雩,登时会意于心,顺着他的话道:“这可真是……始料未及!唐御史奉命来调查通敌案,却死在了武林盟的地盘上,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呢?”
杜允之语气沉重地道:“不仅胆大,更是迫切!”
“难道唐御史查到了什么重要线索?”
“若非如此,堂堂朝廷命官怎会引来杀身之祸?”杜允之叹了口气,“只怕是做贼心虚,眼见纸包不住火,故而不得不出此下——”
“你胡说!”
一声厉喝打断了杜允之的话,方咏雩再也忍耐不住,若非被尹湄及时按住,只怕他已扑上去撕烂杜允之这张嘴!
尹湄的擒拿手十分厉害,只消抓住肩膀就能让人寸步难移,方咏雩挣脱不开,只能死死盯住杜允之,咬牙切齿地道:“我爹是武林盟主,一生除魔卫道,他是义薄云天之人,决不会行此通敌叛国、滥杀无辜之事!你们诬陷他,一定是你们觊觎武林盟才要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你们才是狗贼!”
杜允之早已练就七尺不穿厚脸皮,被人当面痛骂也不觉恼怒,反而故作惊叹地道:“哎呀呀,义薄云天的方盟主当日可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将你逐出门墙,与你断绝父子关系,将你移交到周宗主手里不问死活,如今你还这般维护他,可真是大孝子啊!”
说罢,不等方咏雩反驳,他又笑眯眯地问道:“不过,方公子你且扪心自问,你这做儿子的究竟有多了解他呢?他年轻时做过哪些事,这些年又暗中图谋了什么,你敢说自己都心知肚明吗?”
方咏雩冲口欲出的一句话霎时堵在了嗓子眼里,如哽了一根尖锐的鱼刺,血腥味与窒息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看,你这做儿子的还不如一个外人了解他,骨肉至亲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何等可笑又可悲啊?”
杜允之起身走到方咏雩面前,笑道:“不妨赠你一个情报——在你遇袭失踪之后,方怀远已经知道了海天帮私下投靠听雨阁的消息,他以肃清内鬼为名软禁了江家大小姐,对留在山上的海天帮弟子痛下狠手,已是决定要反目成仇,然而……江含露江夫人尚且不知变数,她为了你拒绝江帮主的好意,半路逃了出来,已于昨日赶回栖凰山,想要向夫君报信。”
方咏雩面上一空!
“方怀远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他先是排除异己,再是杀人灭口,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杜允之恶意地盯着他,“方公子,你觉得在这节骨眼上,江夫人这一番好心能否换来好下场呢?”
一瞬间,透骨生寒。
夕阳的余晖分明还在,长夜的森冷却已迫不及待地袭来,寒意蓦地从方咏雩心中升起,眨眼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仿佛在这一刹那死去了一回,又被迫重生。
半晌,他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两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不可能……我爹,他不可能……没有、没有理由的……”
“理由?”
声音从杜允之背后传来,他放手侧让,只见周绛云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咏雩,唇角忽而勾起了一丝笑,却是问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本座与你说过什么吗?”
方咏雩浑身僵硬,呆呆地看着他。
“诚然,世人总说什么‘善恶有别,正邪殊途’,但事无绝对,立场或许不可共存,可有些思想却是相通的,正如先师那近乎荒谬的想法,在这天下也不是曲高和寡,至少……世间还有八个人,在这方面与他心意相通。”
周绛云半垂眼眸,笑容比剑更利,比冰更凉。
在这一刹那,方咏雩骤然想到了什么,可他宁愿自己不明白,近乎狼狈地想要藏起最真实的情绪,可惜仍被周绛云捕捉到了。
“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太傻了,你居然会相信他的话。”
冰凉手指捏住方咏雩的下巴,周绛云迫使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你要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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