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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揭破


  人死不能复生。
除非,这个人从未死去。
场上已有不少人认出了方咏雩,方怀远话一出口,不啻盖棺定论,众人面上都露出了古怪之色,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就连一些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也如遭当头一棒,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放开他?”周绛云冷笑道,“方盟主,令子窃夺我补天宗至高密典,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当日你可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将他逐出门墙,移交本座之手,说好了任凭处置,须知大丈夫一言九鼎,难道你堂堂武林盟主说出口的话都可不作数?”
说话间,周绛云手下劲力半分未松,方咏雩只觉一股阴寒内力穿骨入髓,冻得他浑身发僵,他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也未吭。
台上,陈朔迈前一步,面向下方众人,沉声道:“方咏雩之事的因果始末,想必在场不乏亲眼目睹者,当知周宗主所言不虚,是方怀远背信毁约包庇罪子,耍弄鬼蜮伎俩妄图瞒天过海!诸位,似这般假公济私、伪善实恶之辈,哪配做武林盟主,哪配担当白道领袖的重任?”
演武场上人头攒动,基本可以分作两派人,一派是为陈朔马首是瞻的听雨阁暗卫和中州营兵,一派则是听命于方怀远的武林盟弟子,双方相互敌视,打一进来便呈现对峙之势。
方家两代人在栖凰山经营,武林盟上下人等都对方怀远十分信服,先前已积了满腔怒火,决意在今日与这些朝廷鹰犬翻脸,却不想陈朔先发制人,当众释放了刘一手又拿住阿木,如此一松一紧打乱了众人蓄势,再将通敌谋逆的大罪名摆出来,压得大家不敢轻举妄动。
眼下,周绛云亲自押着“死而复生”的方咏雩出现在此,纵然是将陈朔的话当狗屁在放的小老头等人也是不可置信,忍不住惊疑地望向方怀远。
陈朔咄咄逼人地道:“你是无话可说了?”
方怀远却不理他,巨阙剑猛然向下一点,地面不见纹裂,闷响却如雷霆炸开,心志不坚者当即被震得往后倒退,只听他冷冷道:“诸位是信方某,还是信这走狗和那魔头?”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是多年沉威积信,待方怀远这一问出口,只有少数人摇摆不定,剩下的人都手按腰刀佩剑,陆续向他单膝跪下,齐声道:“自当是信盟主!”
方怀远又问道:“正邪不两立,魔头到了武林盟的地盘撒野,我等应如何?”
“杀!”
一刹那,刀光剑影寒芒乍现,原本散乱如沙的一群人朝着周绛云群拥而上,将补天宗这一行二三十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形,陈朔心下一惊,想不到自己仍是低估了方怀远对武林盟的掌控,这些人莫非不怕被朝廷打为从犯,他们难道不怕死?
“方怀远,你这是要扯旗造反,公然与朝廷作对?”
“造反?”
闻言,方怀远抬手指向周绛云,道:“补天宗乃黑道魔门之首,周绛云这魔头恣意妄为,自上位以来所造杀孽不计其数,丧尽天良令人发指,人人得而诛之,武林盟除魔卫道有何不对?倒是尔等,听雨阁好歹代表了朝廷,你们在江湖上搅风搅雨,与这般凶恶之徒沆瀣一气,还要以朝廷的名义庇护他们,如此行径与邪魔外道有何区别?”
说到此处,他冷笑一声,目光如剑一般刺在陈朔身上,厉声道:“陈大人,你若是一意孤行要袒护这魔头,那与补天宗结怨的人他日亦可向听雨阁讨仇、向朝廷讨债!”
陈朔脸色微变,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台下传来一道声音:“陈大人,不必与他废话,这些蝼蚁之辈再来千百也无能伤及本座。”
话是周绛云说的,他也确实有这样说的底气。
哪怕身陷重围之中,周绛云面上也不见丝毫慌乱,仿佛眼前不是一片人海,而是抬脚就能碾死的蚁群,众人被他这话激得义愤难当,数十名好手一拥而上,刀剑铿锵作响,分花拂柳、地崩山摧……各式武学或灵巧或刚猛,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势要将这些魔人斩于乱刀之下。
周绛云只道:“退至本座身后!”
在场的补天宗门人不过二十来数,正要出手应敌时乍听此言,一个个连半分迟疑也不敢有,如鲸吸水般迅速向周绛云靠拢,只见他单手抹过腰间,一道黑色长影抖擞而出,正是玄蛇鞭!
玄蛇鞭是傅渊渟的成名武器,一生闯荡不离身,此鞭长约五六丈,施展起来更是奇长无比,冲到最前的一波人连鞭身也未看到,只见一道黑光迎面而至,来不及闪躲,头脸已被鞭子打中,顷刻间皮开肉绽,颅骨也被击破,尸体向后倒飞出去。
周绛云用鞭与傅渊渟截然不同,后者身怀截天阳劲,即便是用软鞭这类武器也走凶猛刚烈之风,而前者修炼的是截天阴劲,最擅长诡变灵动的招式,若说玄蛇鞭在傅渊渟手里是蛟龙,落在周绛云手中就成了狂蟒。
只一鞭,数人同时倒飞出去,离周绛云最近的方咏雩只觉得眼前所见俱是黑影飞旋,恍若灵蛇盘踞,或扫荡,或纵跃,方圆十丈之内都是鞭风可及,敢越雷池半步者甫一踏足其中,立时毙命当场!
然而,万事也有例外。
一道人影从石阶上纵身而起,正是方怀远窥中空隙提剑飞至,周绛云手腕一抖,长鞭兜转如蛇缠,顷刻画地为牢将他圈住,方怀远心知自己的身法比不过他鞭法迅疾,索性一足踏定,巨阙剑劈空斩下,眼看就要将长鞭斩成两截,不想那鞭子竟似活了般嗖一声从剑下奔走,复又颤动荡回,朝方怀远的腰侧绞杀过来。
鞭对剑,柔对刚,方怀远斜身一让,脚下连踏数步,随着长鞭攻势进退腾挪,旁观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既看不见鞭也瞧不清人,只听见古怪声响接连不断,乃是长剑与软鞭刮擦角力的声音。
鞭影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重剑似疾风骤雨片刻不歇,周绛云一时半会儿占不得上风,又见方怀远招招猛攻,右手突然一翻,长鞭似流水倒卷,却是绕在了方咏雩身上。
方咏雩本是动弹不得,冷不丁被这鞭子绕上来,如遭巨蟒缠身,旋即双脚离地,不由自主地朝那一片雪亮剑光飞去,眼看就要葬身在巨阙之下,万幸方怀远运劲如意,剑势收发自如,一式“皎月出云”陡然变作“斗转星移”,剑锋与方咏雩错身而过,同时他左手疾出,用力抓住了方咏雩的肩膀。
惊变就在此刻!
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蜘蛛从方咏雩领口飞快钻出,速度快得惊人,待到方怀远察觉之时,手指已被它咬中一口,他脸色一寒,内力猛地震荡开来,蜘蛛立时爆裂开来,化作点滴粘稠绿浆。
仅此片刻迟滞,方咏雩腰上一紧,长鞭又将他从方怀远手下抢回,后者本已运转内力欲逼毒血,见状连忙出招拦截,正赶上周绛云欺身而近,两人同时出掌相对,只听一阵炒豆似的爆响声从他们身上传出,罡风骤然大作,排山倒海般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去,惊得众人慌忙后退。
尘土飞扬,众人唯有以袖掩面,待到罡风平息下来,只见方咏雩已回到周绛云手里,后者脸色微白,唇角有血线滴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方怀远站在离他们七步远的地方,右手以剑支身,垂在身侧的左手已变得青紫发黑,被蜘蛛咬中的食指整根肿胀起来,一滴血也没流出。
好厉害的毒!
方怀远封住了左臂穴道,只是方才对掌之下内力运转,蛛毒已渗透进血脉之中,不仅是一条手臂,左半边身子也微微麻痹起来,他脸色阴沉,冷冷道:“邪魔外道,只会暗箭伤人!”
“不过一点雕虫小技,你若是不救方咏雩,自当没有这回事。”周绛云拭去唇边血迹,“看来方盟主是当真不肯履行当日之约了,武林盟的颜面也好,白道的规矩也罢,都比不上令子的一条命。”
陈朔见方怀远中了毒,心下大为快慰,正要有所动作,一旁的小老头身形闪动,顷刻便拦在前方。
他长得干枯瘦小,却有一双大掌,两名暗卫出剑攻来,小老头左手一挽右手一按,同时将两柄利剑抓在手里,劲力吞吐扭转,精铁打造的剑刃竟被他一双手拧成了麻花!
两名暗卫大惊失色,小老头并未乘胜追击,只对陈朔道:“陈大人,一码事归一码事,现在是武林盟与补天宗要了结恩怨,你身为朝廷中人,还是在此看着吧!”
陈朔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木,道:“方怀远涉嫌谋逆,本官有权处置他,还是说武林盟要包庇逆贼?”
小老头眉头紧皱,其他本欲出头的长老和管事也不敢贸然开口,唯独刘一手出声道:“陈大人,可否容在下问上阿木几句话?”
陈朔冷笑道:“你能让哑巴开口说话?”
刘一手寸步不让地道:“就算是刑部审理犯人,也得要个口供罪状,莫非陈大人不敢?”
陈朔道:“好,本官且看你能问出什么来!”
场下千百人,大半是武林盟的弟子,方怀远救人失利,听到变故又起,他提剑转身迈上台阶,众暗卫有心要拦,反被其他人挡住,周绛云道了一声“有趣”,也带着方咏雩跟上。
这一下,三方总算齐聚了。
有了周绛云在旁压阵,陈朔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也不吝让人将阿木的镣铐取下,刘一手忙将他双臂骨节推回,沉声问道:“阿木,六月十三那晚你在哪处?唐大人是否为你所杀?”
到了此时此刻,阿木竟然还在笑,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去,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看得人不寒而栗。
刘一手在他耳边连问了三遍,阿木却是浑身颤抖起来,越抖越笑,越笑越抖得厉害,几乎跪立不住,身体猛地软下,直向一侧倒去。
“阿木!”
刘一手连忙伸手去扶,可惜为时已晚,只见阿木仰倒在地,七孔流血,已是不活。
“死、死了?”
“怎么回事——”
“七孔流血,是毒发而死啊!”
“谁下的毒,还是他自己服毒?”
“……”
被指认的凶手当场暴毙,所有人都惊愕无比,既觉得古怪异常,又忍不住背生寒意。
陈朔快走两步去探阿木的脉搏,又掰开他的嘴,从中生生拔下一颗牙,只见上面满是乌血,怒道:“服毒自尽,死无对证,方盟主好辣的手啊!”
这一回,众人都看向了方怀远。
若说先前,大部分人只当陈朔是在污蔑构陷,此时见到阿木服毒自尽,信念不由得动摇起来。
一个无亲无戚的哑巴,若不是受了方怀远指使,他肯为谁用命?
莫提旁人,即便是刘一手也没料到会有这等变故,他怔怔地看着方怀远,却见对方仍看着阿木的尸体出神。
阿木死时脸上还带着那诡异的笑容,可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方怀远,似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惜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是自尽的。”
一道声音突然传了出来,众人俱是一惊,连忙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两道人影从廊下绕出,右边那人赫然是海天帮大小姐江烟萝,她搀扶着一位满面病容的憔悴妇人,刚才那话正是出自妇人之口。
如行尸走肉般任周绛云拉扯的方咏雩,在见到这妇人之后,猛地瞪大了眼睛,张口想要呼喊什么,可惜他穴道受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因着武林大会,在场许多人见过江烟萝,却少有人认得这妇人,寥寥几个只觉得眼熟,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惊呼道:“是盟主夫人啊!”
江夫人无暇顾及这些吵嚷之声,她在江烟萝的搀扶下走上前来,看到方怀远左手的毒伤,忧心道:“夫君……”
方怀远叹了口气,打断她道:“我说了,你不该来。”
“你跟咏雩都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江夫人苦笑摇头,目光转向方咏雩,见他还好好活着,胸中一股郁气总算松了出来,再一看站在他身边的周绛云,心口又开始作痛。
她不敢多看,忙将视线投向阿木的尸体,道:“这个人,不是服毒自尽。”
陈朔森然道:“江夫人,话可不能乱说。”
江夫人指着他手里那枚牙齿,道:“这颗牙上有毒囊残留,阿木的确是咬破了它才会七孔流血而死,可若是细看,毒囊在表而不在内,与寻常的口中藏毒之法大相径庭,与其说是阿木自己藏了毒囊,倒不如说这毒囊是被人强行塞进他嘴里的!”
刹那间,满座俱惊!
能在江湖上混的都不会是傻子,众人立刻想到阿木被押上来时的狼狈模样,再看那双才被刘一手复位关节的手臂,猛地明白了什么。
“他是被人按住四肢,强行塞了毒囊进嘴里!”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众人都喧哗起来,继而又有人提出质疑道:“就算被人塞了毒,只要他不用力去咬,谁还能逼他不成?”
“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又一道声音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江平潮拎着一具尸体翻过墙头,几个起落就到了台阶之上。
惊变连连,许多人已是应接不暇,下意识地朝那尸体看去,只见是个伙夫打扮的瘦小男人,胸膛中刀,血已流干。
有人认出了他来,惊道:“这不是宋厨子吗?”
栖凰山有三峰,每峰各设了一处厨房,掌厨都是方怀远信得过的人,而宋厨子只是帮厨,负责采买柴米油盐等杂事,有时也负责送饭,今儿还有人从他手里接过早食,没想到这会儿他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被江平潮从擎天峰一路提溜过来。
“武林盟刚成立时,曾经出过掌厨被外人收买后在饭食里下毒的事情,从那以后就改了规矩,大家都吃一锅饭,送出去的饭食也不会特意标注,于是除了送饭的人,谁也不知道哪份饭食是送给谁的。”江夫人看向宋厨子的尸体,“这个人会些粗浅轻功,于是专门负责上山顶给阿木送饭,算与阿木接触最多的人,在昨天傍晚也送过一次,而后就有了陈大人你率领手下抓人的事情。”
陈朔眼眸微眯:“那又如何?”
“如何?”江平潮冷笑,一刀向尸体大腿刺去,将裤子割破,露出了大腿内侧,一道水纹刺青赫然显露出来!
全场一片死寂!
江平潮怒道:“他是你们听雨阁埋下的暗桩,奉你的命令在阿木饭食里下了毒,你还有脸问如何?”
大腿上的水纹刺青是听雨阁暗卫独门标志,江湖上人尽皆知,江平潮不信陈朔还能抵赖。
可惜他到底是年轻,太低估这些老油条的脸皮。
“宋厨子是本官的人没错。”
面对指控,陈朔不慌不乱地道:“听雨阁有监察江湖各方势力的权责,只要尔等问心无愧,还怕什么隔墙有耳?本官只是在查出真凶身份后,为保万无一失,让他在阿木的饭食里下了些麻药,非常之时行非常手段罢了。”
江平潮没料到他会如此狡辩,气得睚眦欲裂,正要痛骂出口,肩膀却被江夫人轻轻拍了拍。
“那不是麻药。”江夫人沉声道,“此人死前已经招了,你让他下的是蛊毒,蛊毒发作时,阿木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一直笑……那不是笑,是他在试图控制住牙齿的咬合,他不想死。”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推开江烟萝,亲手将阿木尸体的嘴巴掰到最大,面朝众人。
这张嘴里,入眼是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地方。
“倘若是决心服毒自尽,只要用力咬破嘴里的毒囊,便可静待毒发身亡,而此人的唇肉、舌头乃至口腔都有多处咬痕,其中几处还有反复撕咬的痕迹,足可证明我的话。”
江夫人向来是温柔似水的女子,今日却破天荒的强硬。
她将阿木的尸身放下,抬手指向陈朔,一字一顿地道:“杀害唐大人的凶手是阿木,可操控他犯案、害他丧命的真凶不是我夫君,而是你们听雨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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