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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血影


  天上乌云蔽月,山间寒鸦啼哀。
石玉正睡得四仰八叉,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冷飕飕的怪风,不仅吹得木窗啪嗒作响,还将晒在窗台上的一双鞋给掀了下来,那鞋子砸在地上,像有人迈步踏定,惊得床上的人一骨碌翻身而起,眼睛尚未完全睁开,手先探入枕下摸出一对峨眉刺来。
耳畔风声呼啸如鬼哭。
冰冷尖锐的峨眉刺入手,石玉整个人彻底清醒了,他抬眼扫视一圈屋内情形,目光落在了那双鞋上,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下来,自嘲了一句“惊弓之鸟”。
虚惊一场,他借着微光看向桌上漏壶,快到子时了。
石玉却没有了睡意。
梦中惊醒的心悸仍未散去,眼皮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将峨眉刺别在腰侧,穿好衣鞋走出小屋。
夜半三更,偌大山林漆黑幽静,偶有几点火光在风中闪烁摇曳,像魑魅魍魉的眼睛。
一切如常。
石玉在风口站了没一会儿,整张脸已被吹得麻木,他想着自己不能傻站到天明,又不肯回屋辗转反侧,索性提了盏灯笼,抄捷径往演武堂走去。
去岁栖凰山大劫后,临渊门一夕之间从云端坠落至泥潭,万幸石玉不负江夫人重托,拼命赶在听雨阁鹰犬行动前回到了翠云山。大长老方善水当机立断,迅速召回了永州境内的全部门人,清点一干物资储量,将山门内外防务提升至最高,总算抗住了灭顶之灾。
然而,占据地利只守不攻到底是权宜之计,长此以往必将日薄西山。
这一年来,以大长老方善水为首,临渊门一干长老堂主无不忧心劳力,方怀远既已不在人世,他们便是门派的脊骨,无论如何也要率领众弟子闯出生关。只不过,再坚毅的决心也要受困于现实囹圄,尤其在武林盟义军进驻永州后,临渊门的处境日渐危险,怎样与这些昔日道友抗衡已是燃眉之急。
似这等关乎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石玉自是插不上话也无能为力的,他毕竟只有十四岁,曾在方咏雩身边伺候,连正经的内门弟子也不算。大长老方善水念及他的报信之功,又感念这小少年赤胆忠心,破例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亲自传授武学,身份和辈分都提了上去。
石玉自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哪怕方善水每日只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些许空闲来指点他,他也不曾有过一刻携带,是以武功突飞猛进,原有几个不服他的年轻弟子,现已诚心认了这小师叔。
冷风愈发狂烈,石玉手里的灯笼被拉扯得摇摆不定,火舌舔着了纸壳,眼看就要整个燃烧起来,他正好路过了小石桥,扬手将着火的灯笼丢了下去,火遇水即灭,纸糊的尸体在他眼前支离破碎了。
出乎意料,本该静默于夜的演武堂竟是通明一片,石玉见到了不下数十道人影在此整装待发,为首者是名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他手握一柄长刀,发上、腰间皆系白,显然戴孝在身。
石玉出声唤道:“二师哥!”
这人名叫方越,是大长老方善水座下弟子,在同辈弟子中排名第二,仅次于门主首徒展煜。方越是方家的家生子,爹娘都曾任临渊门大管事,地位等同于长老,其父方敬更与护法刘一手齐名,并称为“风雷双刀”,而方越本人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已担任演武堂堂主之职,虽有些严肃不近人情,但处事公道从无偏颇,备受众弟子敬重,石玉也受过他许多照拂,二人又师承一脉,可谓相处和睦。
见是他来,方越面色微缓,先吩咐其他人往武库去,这才问石玉道:“大半夜不好好休息,来此作甚?”
“被风惊醒了,睡不着。”
石玉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看到师兄们陆续从武库中取了刀剑弓矢等兵器,心下顿时一凛,小声道:“二师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方越道:“谢掌门逾期未至,只怕遇上了麻烦,我领一队师弟前去接应。”
临渊门封山一年,上上下下同舟共济,不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在诸多方面都得齐心协力才能把事办好,更别说四方封锁下翠云山几乎与外界隔绝,先前正是石玉冒险偷渡白蛇涧潜回永州城,这才带回了谢安歌的密信。
闻言,石玉的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了,他脱口道:“我也去!”
“胡闹!”方越轻斥道,“武林盟大批人马环伺在外,谢掌门若真半途遇阻,我等此行风险甚大,怎能带上你?”
石玉倔强道:“我也是临渊门弟子,怎么不能——”
“你还小!”方越一手拍在他肩膀上,“师哥没有看轻你,等我们顶不住了,你想跑都不行!”
这一掌落在肩头,竟有千钧之重,石玉梗着脖子不吭声,眼睁睁看着方越率领一干人走出演武堂,泪水都被风吹干在眼眶里,待最后一点声响消失,他才抬起双手,怔怔看着被自己掐出血印的掌心。
他年仅十四,尚未武功大成,已学会了流血不流泪。
石玉孤零零地站在堂前,身后有明亮灯火,眼前是漆黑夜幕,风将他的衣衫拂得猎猎作响,而他只觉得冷,就像当年未出绛城时被市井贼人关在暗门里,冷得浑身热血都像要凝结成冰。
“……少主,一年了,你若尚在人世,怎么还不回家呢?”
他喃喃几句,用力一咬舌尖,待口腔里漫开血腥味,方才沉下心来,从腰侧取了峨眉刺入手。
峨眉刺是短双奇兵器,江湖上有会用它的人,却少见将它用好的人,便连临渊门也是以刀法剑术闻名江湖,可石玉早已习惯了此物,倘若弃之另寻兵刃,只怕得不偿失,故而方善水教他练武重视功法却不拘泥招式,好让石玉钻研出自己的路数。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石玉年纪小,身量也没完全长开,使的又是短兵器,走不通一力降十会的路子,索性对“险”字要诀下功夫。
堂中无人对战,石玉也不能擅自启动机关,独自练习难免差了些许感觉,于是灵机一动,又跑回到外边小树林里。
这片林子很小,当中却有个甜瓜大的马蜂窝,常来常往的师兄弟们有心把它给捅了,又怕被蛰个满头包,好在它高高悬在树冠上,平日里与人相安无事,偶有几只马蜂飞进演武堂,被方越几个拿来练弟子们的定力,谁要敢在扎马步时忍不住躲了马蜂,当天必得加练一个时辰。
今夜,这群马蜂正在巢中安居,不知大祸已然临头。
石玉长到十四岁,还是头一回干这捅马蜂窝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向后仰倒,顺势一脚将蜂巢踢了下来。
霎时,蜂巢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四下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愤怒的马蜂从中飞了出来,它们很快找着了罪魁祸首,一窝蜂都朝石玉包围过去,乍一看犹如阴云罩顶,非要将这臭小子也蛰成个“马蜂窝”不可。
若换了别人在此,只怕已经头皮发麻拔腿就跑,石玉则不然,他快速扯了布巾把头脸一包,双手各持一根钢刺,脚步一错便旋身起舞。
要想将峨眉刺这门兵器使得精妙,手法、身法、步法三者皆不可缺。为此,石玉在这一年里起早贪黑,不知有过多少次手脚起泡,也数不清受过多少伤痛之苦,如今面临蜂群围攻,勤学苦练顿显成效,只见他脚下连踏,分明未出方圆之地,却是身形闪动如风烛,竟使蜂群几度扑空,同时抖腕拨指,穿、挑、推、拦……一对峨眉刺被他使得如臂如指,于双手间飞转腾挪,一面舞得滴水不漏,一面刺落飞蜂无数,只消片刻已在脚下堆了满地蜂尸,每只马蜂都是被一击刺死,却没有一根蜂针能扎进他的皮肉里。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着人数不少,行路匆匆,眨眼间已至附近。
“谁?”石玉一惊,想到先前离去的方越等人,以为出了惊变,从蜂群中脱身出来,施展轻功就朝那边飞去。
这两日风声正紧,武林盟义军和白道反抗军在永州争得头破血流,可谓同室操戈,夹在中间的临渊门纵使得了一二喘息之机,但也不觉庆幸,反而深感悲哀。随着事态愈发紧张,翠云山的防务更加不敢松懈,方越既带人出去接应谢安歌,山门各处的明岗暗哨势必严加戒备,纵有大敌来犯,也不该轻易闯至这里才是。
石玉奔出树林,果然见到一行人沿着山道疾走而来,当先五人他都认得,俱是巡山队的弟子。
“请留步!”
唤了一声,石玉从树林里现身出来,那五名巡山队弟子看清是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问道:“小师叔缘何在此?”
石玉师承大长老方善水,排名在同辈最末位,却比其余弟子高出至少一个辈分来,他毕竟脸皮薄,窘道:“不必如此……罢了,你们是带了谁入山?”
不等巡山队弟子回话,后方便有道女声传来:“许久未见,你长高了不少,倒似脱胎换骨一般,我都不敢相认了。”
石玉一怔,借着火光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女子走上前来,容貌清婉不失英气,身姿挺拔如剑,正是阔别一年的望舒门大弟子穆清。
“穆女侠!”
大惊之下,石玉喜出望外,他忙迎了上去,围着穆清上下打量,见她衣摆染血未干,怕是不久前才经历了一番恶战。想到一年前五人于荒野山洞誓约作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石玉先前忍下的泪险些又涌了上来,粗鲁地抹了把脸,连声道:“穆女侠,想不到还能再见着你,实在太好了……我、我没辜负你们的嘱托,你……你救回我家少主了吗?还有我们大师兄,他在哪里?他们过得如何呀?”
这般连珠炮似的发问,只让人听得鼻酸,穆清眼底映着摇曳火光,脸庞也仿佛烛影一样明灭不定起来,片刻后才垂眉敛目,声音微哑地道:“说来话长。”
短短四个字,似有万千辛酸在其中,石玉身躯微颤,抬头看着这个神色哀戚的女子,喉间倏然哽住。
一年多前,他们在梅县初见,穆清身为望舒门首徒,哪怕面临着危机四伏的困局,她仍然沉稳冷静,虽不如江平潮那般锋芒毕露,也不似昭衍诡谲多变,穆清就像一面坚实后盾,永远静默而可靠。
即使后来发生了许多不如人意之事,石玉也未曾在穆清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使他心里微微刺痛,仿佛刚才挡下的无数蜂针又聚拢而来,这次全扎到了实处。
他苦等一年,此刻却有些胆怯了。
穆清不是独自上山的,她身后还有不下二三十个男女,青壮中年皆有,女子大多与她一般打扮,料来是望舒门中人,其余的应为反抗军精锐。
石玉多看了他们几眼,觉得这些人都身带煞气,想到穆清身上的血迹,这点疑虑又被他按捺下去,问道:“穆女侠,只你们进山来了吗?”
反抗军赶来永州后,石玉仗着人小不起眼,在师兄们的掩护下设法去了州城,成功从暗线手里取得了谢安歌的密信,得知她将率一小队人夜渡白蛇涧入翠云山,但这是一步声东击西的险棋,谢安歌冒了巨大风险,为的是让穆清趁机率领反抗军主力从东面突破封锁线,与临渊门一举会合。
因此,谢安歌逾期未至实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方越已带人前往白蛇涧接应,怕要经过一番苦战,而这代表着计划成功,反抗军的大批人马将在穆清带领下顺利抵达翠云山。
乍见穆清身后这二三十条人影,石玉直觉不对,故有此一问。
穆清苦笑道:“事情有变,待见了大长老再详述始末吧。”
石玉从前跟着方咏雩的时候,惯有些没心没肺,但他吃过了几回深刻教训,又在方善水、方越等人的教诲下大有长进,难免谨慎起来,追问道:“是什么变故?”
穆清眸光微闪,倒不隐瞒他,沉声道:“我们突破了武林盟义军的封锁,但在半路上……遭遇了补天宗魔人的袭击!”
此言一出,石玉与那五个巡山弟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消息果然骇人,石玉不敢再耽搁下去,道:“我与你们一同去长老堂!”
长老堂与演武堂相距不算很远,众人又步履如飞,一炷香后便穿过回道进入腹地,遥遥可见几道人影立在院中,想来是方善水等几位长老得到通报后联袂至此。
走在最前面的巡山弟子快步赶去,其他人都在院门外暂候,石玉时不时偷看一眼穆清,面上声色不动,手臂却悄然靠近了腰侧。
不对劲。一路走来,他心中那股异样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浓烈,眼皮也在疯狂抽搐着,找不出毛病究竟在哪里,但他就是觉得莫名惊慌。
石玉去年从中州一路赶回永州,途中遭遇过数次险死还生的危机,便是这种冥冥中的感觉救了他性命。
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到了呼吸急促的地步,石玉勉强压住胸中那口浊气,目光从穆清脸上移开,无意间落在了她腰间那柄佩剑上。
这柄剑显然有些年头了,鞘上雕纹里有着暗黑血锈,即便剑刃未出,也不难看出是在经年累月的厮杀里淬炼出来的凶器。
石玉陡然愣住。
他其实记不清穆清的剑究竟是什么样子,却记得……那日武林大会的擂台上,那柄随她闯过十面埋伏的利剑折在了尹湄手上。
习剑者自是剑不离身,穆清后来又换了一柄剑,或许不止一柄,但……新剑是没法在短短一年里生出这么多血锈的。
半敞的院门彻底打开,守卫得令放行,穆清举步朝方善水走去。
“师父小心!”刹那间,石玉口中发出一声爆喝,同时脚下用力一蹬地面,身如离弦箭般飞扑上去!
变故突然,方善水只怔了片刻,原本离他尚有三丈远的穆清竟如奔雷般闪到面前,没等他出剑,一道寒光已当头劈下!
“呛啷——”
一声铿锵锐响,方善水连鞘出剑,剑鞘横在头顶两寸之上,堪堪挡住了斩首一击,旋即拔剑出鞘,飞锋疾闪直刺穆清面门!
石玉也正好赶到,双手峨眉刺上下齐出,疾攻穆清背后两大要害!
师徒俩一前一后配合无间,夹在其中的穆清本该避无可避,却见她折身侧转,左手持剑向后一扫震开峨眉刺,右手倏地一扬,雪亮刀刃振袖而出,刀尖对剑锋,“叮”一声撞开了方善水的直刺,去势未绝地削他手指!
此女拔刀之快,出刀之狠,实在让方善水大吃一惊!
好在他武功高深,又有石玉争来的一合之机,剑势骤然一变,疾风卷草似的绕过刀锋,向对手腋下空门刺去!
一剑刺空!
白衣女子纵身上腾,一脚踩在了石玉的峨眉刺上,猛地后翻飞出,落在了一角院墙上。
院墙之后,大门之外,她带来的那二三十人已四散开来,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凶狠砍杀长老堂的守卫!
“你不是穆清!”方善水厉声喝问,其余两位长老也拔出兵刃,神色凝重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不再刻意伪音,笑声落入石玉耳中,唤醒了他午夜梦回的惊悸。
“她是……”
想到之前在山道上的寥寥对话,石玉的脸庞骤失血色,他握紧峨眉刺,看着那白衣女子撕下薄如蝉翼的易容面具,咬牙切齿地道:“补天宗暗长老,啸魂刀尹湄!”
三位长老齐齐色变!
“不、不可能……永州府营和武林盟义军都破不了翠云山的防守,补天宗的人……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哪怕尹湄假扮了穆清,以翠云山的戒备森严,并非换张脸就能轻易蒙混过关的,更别说她还带来了如此之多的人手。
明岗暗哨、机关密道、巡山守卫、通行口令……这些是任何外人都不能掌握的秘密,也是临渊门固守至今的根基。
“我是怎么进来的?”尹湄看向石玉,眼中竟有怜悯,“当然是,你所等候的人亲自带我们来的。”
愕然片刻,石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钢刺尖端扎入手心也不觉,直至鲜血淋漓。
尹湄将铁剑和面具一同丢入尘埃,如拈花女子抛下了两片花瓣,她持刀在手,却没有看场中任何一人,而是仰头看向了漆黑夜空。
山间那股邪门的狂风仍在大作。
一道火光不知从何处直冲上天,伴随着尖锐无比的呼啸声,猩红的巨大烟花在她头顶轰然怒放,拖长的光痕犹如奔流鲜血,沿着夜幕倾泻而下。
血光下,无数黑影自四面八方现身而出,如狼似虎般朝山中活人杀去。
迟来一年的腥风血雨,终是笼罩了翠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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