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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昭衍


  离开孤鸾峰后,薛泓碧大病了一场。
习武之人向来身体康健,更何况他修炼的是《截天功》阳册,当日刺心之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奈何这些日子以来奔波劳累,如今从步寒英口中知道了难以承受的往事秘辛,一时间心力交瘁,竟是病来如山倒。
尹湄吓了一跳,连忙把人背回屋里,请来殷无济看诊,怎料这毫无医者仁心的家伙过来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死不了”,便拂袖而去了。
有了殷无济这句话,尹湄心下稍安,又请寒山部族的巫医开了些退热安神的药,却不知道殷无济从她这里离开,直接拉上明净去孤鸾峰找步寒英的麻烦。
“步山主好厉害的一张嘴,在下从鬼门关前给那小子抢回来的一条命,不过一错眼的功夫就被你说没了半条,看来你这天下第一剑不如改叫‘天下第一嘴’,纵使不能把死人说活,好歹能把活人说死!”
进了屋子,殷无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没好气地道:“这小兔崽子本就伤及经脉,我以为你晓得分寸,没想到你一张嘴全都说了,生怕刺激他不死?”
明净站在他身旁,委实哭笑不得。
面对殷无济的明嘲暗讽,步寒英神色不变,拎起热水壶给他们倒了两盏,这才道:“短短数月之间他已连遭变故,身体虽然撑得住,心神却快散了,由他自己胡思乱想只会更加糟糕。”
殷无济哼哼两声,倒是放过了此事,问道:“我跟秃驴不日就要离开,你如今作何打算?”
“自然是坐镇寒山,自打尔朱氏被灭,叱卢氏就掌控了乌勒,前几年还算安分,近两年动作频频,天门不容有失。”
殷无济皱眉:“中原的事情,你当真不管了?”
“从我离开中原那天,我就管不了了。”步寒英淡淡道,“即便有了绛城一事,听雨阁对寒山的忌惮只会不减反增,我返程的路上发现了不下十双耳目,除非寒山重归大靖,否则我会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殷无济犹豫了一下,道:“寒山归靖是你们一直以来的愿望,萧太后虽然心狠手辣,却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故作为难,如今北疆暗流疾涌,呼伐草原也不是铁桶一块,你们早晚要被孤立起来,倒不如……飞星盟已然烟灭,傅渊渟的死将线索彻底斩断,你也该为族人打算了。”
他说出这话,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飞星盟余党同萧氏之间仇深似海,自己虽然不是九宫中人,可于情于理也该站在步寒英这边,现在却像是在替萧氏做说客。
出乎意料,步寒英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一下,道:“多谢提醒,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正是为了族人打算,寒山才不能在这个时候归靖。”
“此话怎讲?”
“我跟飞星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就连傅渊渟最初也是想要借助朝廷之力肃清武林乱象,打心里爱着那片山川,对皇权总有三分敬意,所以宋相当年成立飞星盟,也是想要帮助永安帝摆脱外戚权臣的桎梏,期盼他能够成为一代贤君。”
“这有何不对?”
“对,但事实已经告诉我们,这条路走不通。”步寒英神情冷漠,“你还记得宋相如何被捉拿下狱吗?”
殷无济不说话,明净念了一声佛号,接口道:“说是豢养死士,夜闯禁宫,弑君未遂后被卫兵当场拿住。”
“你们认为宋相是这种人吗?”
“自然不是。”殷无济面色阴郁,“明眼人都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可那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我们手里的线索太少了。”
“我这里倒有一条线索。”步寒英眸光微冷,“那天晚上,宋相的确带着人马闯了宫门,却不是为了弑君,而是救驾。”
殷无济与明净脸色俱变:“救驾?”
“据说是宫里有人前往丞相府报信,萧太后意图逼宫,还带来了永安帝的亲笔密信,可这封信在事后消失了。”
“难道是永安帝身边的心腹背叛,替萧氏向宋相下套?”
“目前尚无定论,这条线索我已传给了玉无瑕,她如今身在听雨阁,比我们更容易追查下去。”
殷无济点了点头,又有些狐疑:“无论如何,这条线索如此重要,听雨阁没道理不杀人灭口,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步寒英从怀里取出一张小小字条,道:“这便是我请你们前来的原因……当日我离开绛城后,在一家医馆包扎伤口,里面的大夫伙计都不是江湖人,可他们递来的药瓶中有一粒蜡丸伪装成药,捏开后就发现了这个。”
殷无济接过一看,这字条不过二指宽,字迹密密麻麻,还写得歪七八扭,乍眼看去活像虫子乱爬,连个落款也无,说明对方不想暴露身份。
步寒英说明了医馆所在,道:“当时至少有十名听雨阁密探暗中盯着我,为免显出端倪,我不好多做停留,只能拜托殷先生与大师走一趟了。”
“好。”殷无济收好字条,“对于此人,你有何推测?”
步寒英神色凝重地道:“无论线索是真是假,能写下字条的必是知情人,若非听雨阁放饵钓鱼,就是……当年幸存下来的九宫。”
当年飞星盟被毁,九宫伤亡惨重,可到底没被赶尽杀绝,不论明哲保身还是蛰伏待机,少说有近四成人员隐匿无踪。
十二年来,不只是步寒英,傅渊渟跟玉无瑕亦有同样的猜想——当年白梨屠戮掷金楼,以假名单大摆听雨阁一道,让其他九宫成员得以幸存,可那份名单不仅是巨大隐患,也是这些人重新联合的关键,一旦销毁,九宫再无重聚可能,白梨当真会毁掉它吗?
倘若白梨没有毁掉名单,在那濒临绝望的死路上,她能把它交给谁?
如果有人得到了这份名单,没把它交给听雨阁,说明此人很可能是九宫之一,又怎地十二年过去也不曾联络同伴?
步寒英想不通,殷无济的脸色也不好看,他郑重地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哪怕是个钻地鼠成精,总得冒出头来!”
停顿一下,他依旧疑惑地问道:“不过,这件事跟寒山归靖有什么关系?”
“如果线索是真,说明永安帝已经彻底成为萧太后的傀儡,这条路算是堵死了,就算寒山此时归靖,也不过是归顺萧氏,以他们的行事作风,恐怕要我一族死绝,换了自己的亲信人马掌控此处才肯安心……假如线索是假,说明永安帝跟萧太后嫌隙扩大,这对母子势必为了皇权明争暗斗,寒山若是归靖,只会成为权力倾轧下的棋子,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粉身碎骨。”步寒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说句实话,若萧太后真有魄力,废了永安帝自立为皇,别说寒山,呼伐草原各族也愿臣服,可从这十二年来看,她虽有用人之才却无容人之量,有弄权之能而无掌权之德,即便萧氏取代了殷氏,也会很快盛极而衰。”
殷无济思量片刻,道:“你待如何?”
“以不变应万变。”步寒英语气淡淡,“归根结底,这些都是朝政之事,你我这些江湖草莽打打杀杀不在话下,若论权谋心术,加起来也不够跟他们斗,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殷无济正要说什么,却听他忽地一笑:“自武宗驾崩,萧氏权倾朝野已有十九年,殷氏宗室虽然势微,却不是没有能人,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也该他们来斗一斗了。”
闻言,殷无济还没反应过来,明净已经哈哈大笑。
他这一笑,殷无济也回过了神,眼睛蓦地亮了:“可是有何风声?”
步寒英轻笑:“等正月过去,南地就要回暖,若是二位有意,不如去看看大好春光,只是春寒料峭,行走勿忘加衣。”
殷无济会意,脸上难得有了欢欣笑容,仰头将凉透的水一饮而尽了。
气氛缓和下来,殷无济这才问道:“那小兔崽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步寒英道:“他不是无知小儿,用不着我来替他做打算。”
殷无济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傅宗主的意思是——”
“我知道,可他同样没资格替别人决定未来。”步寒英摇了摇头,“我将真相告诉薛泓碧,不为要挟他加入我们,只是让他明白前路如何才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殷无济翻了个白眼:“你说得轻巧,万一他心生畏惧,想退出江湖做个升斗小民呢?”
“随他退。”步寒英语气不变,“我们在这条死路上走了十二年,不止踏出生关,更是为了讨回公道,倘若要用威逼利诱强迫他人跟我们一起走,公道也就成了无道,要来何用?”
殷无济盯着他看了半晌,屋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正当明净想要开口打圆场的时候,殷无济忽然笑了起来,道:“步山主,我本来是很讨厌你的。”
步寒英一点也不意外,唇角微扬:“现在呢?”
“我还是讨厌你!”殷无济斩钉截铁地道,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我佩服你。”
说罢,他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步寒英,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二人这便走了……此物是傅宗主托我炼制的,你将它交给小兔崽子,由他自己做决定吧。”
步寒英接过药瓶,起身向他拱手行礼,道:“二位一路顺风,多加保重。”
殷无济笑着摆了摆手,跳上明净后背,那和尚走出屋子就脚下生风,背着个大活人从山顶纵身跃下,无须抓握铁索,只在岩石上借力腾挪,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客人既去,茶水已凉,步寒英也没了留在这里的心思,离开孤鸾峰往前山去了。
薛泓碧昏睡了一整天,高热终于退了。
他醒来的时候,尹湄刚好端着水盆走进来,见他想要坐起身,连忙伸手把人扶住,又倒了杯温水过来,问道:“你还好吗?还晕否,饿不饿,要不要小解?”
“咳咳咳咳——”薛泓碧本来在喝水,听到最后险些呛死,见她的眼神活像见鬼。
尹湄对他的反应很是不屑,道:“羞臊什么?我扒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女人都多,谁稀得看你这豆芽菜?”
薛泓碧:“……你扒男人做什么?”
尹湄语重心长地道:“你还小,不知道有些臭男人端得可恶,老管不住自己裤腰带子,就该扒光了吊起来打……上回有个老不修想欺侮人家小姑娘,叫我撞见了,连裤衩都给他扒掉,吊在灯市街口叫大家都看看他是什么癞蛤蟆。”
薛泓碧:“……”
见他呆若木鸡,尹湄“扑哧”笑了出来,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好在你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再晚两天,我就得走了。”
薛泓碧愣了一下:“你要走?”
尹湄奇怪地道:“这里又不是我家,本来将白前辈送到就该走的,听说你要来,怕你心眼多了乱想,我才留下来的。”
薛泓碧想到玉无瑕如今已经加入了听雨阁,以她的谨慎,恐怕是不会再回水云泽了,难道尹湄也要跟她一起?
他试探着问道:“玉前辈的事……湄姐姐知道吗?”
“放心,我都晓得。”尹湄平静地道,“师父有她穷尽余生也要做到的事,我也有自己的应尽职责,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你不必挂怀。”
薛泓碧先是一怔,继而苦笑:“各人各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路是什么,何谈去走?”
“你在迷茫什么?”
“我……”薛泓碧低声道,“一直以来我都想求得真相,如今一偿宿愿,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如今在外人眼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只要不撞进他们手里,想做什么都可以。”尹湄道,“你若是想要安生,可以留在寒山,以步山主的能力为人,庇护你是绰绰有余了……不过,我看你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善罢甘休。
何为善恶有报,哪来心甘情愿?
薛泓碧抓紧了被褥一角,脸上神色变幻都被尹湄看在眼里,她虽听玉无瑕交待过一些事情,可自忖没那本事更没那脸去置喙,说到这里已是交浅言深,便不再开口,起身去厨房端粥菜了。
她走了出去,薛泓碧才回过神来。
诚然,他此番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拼命追求的真相也得到了,今后只要小心一些,做个平凡度日的小老百姓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尹湄所言,他不甘心。
薛泓碧掀开被褥,披了一件外衣就冲出房间,刚好撞上尹湄回来,却是浑然不顾,卯着劲往孤鸾峰跑去。
“喂,你——”
尹湄又气又急,恨不能把托盘砸过去,好在薛泓碧没跑太远就被一人挡住,差点摔倒在地。
“病还没好,乱跑做什么?”
步寒英只手按住薛泓碧的肩膀,眸光低垂,语气淡漠。
“我不明白!”
薛泓碧仰起头,厉声道:“为什么恶人能够横行无忌,好人却要蒙冤受难?为什么奸佞能够高坐庙堂,百姓却要度日惶惶?为什么苛政能够生杀予夺,公道却要不得伸张……我想要做个好人,可这世上好人不能长命!难道为了达成所愿,我就只能去做个恶人?我不明白,我不甘心!”
他声音不大,却让尹湄生生止住了脚步。
步寒英反问:“你纵有千般不甘,又能如何?”
薛泓碧被堵得喉口生疼,他站在风雪中,冷得脸色青白,仍执拗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罢休!”
步寒英不由得笑了,道:“读过《周易》吗?”
薛泓碧愣怔片刻,点了点头。
“天行健,地势坤,如何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便是你要的答案了。”步寒英正色道,“你之所以不甘,是你认为那些人德不配位,自己却无可奈何,这就是弱者的命运。不论为善为恶,你得自立自强,永不停息地往前走,才有资格决定自己做什么样的人,而等你成为了强者,才有资格说仁慈公道。”
这一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听在耳中却如暮鼓晨钟。
薛泓碧一时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想怎么安排我?”
步寒英沉声道:“我对你没有安排,你自己的路,自己选,自己走。”
薛泓碧问道:“那些人真当我死了吗?”
“是。”
“你有办法为我改头换面,让我重新开始?”
“不错。”
“我若离开,你可会怪我?”
“你心所愿,护你平安。”
“我若留下,你如何待我?”
“收你为徒,倾囊相授。”
“如果你我孤注一生,到头来只换得一场空……”
“问心无悔,便不枉人间走一回。”
狂风呼啸,寒意渗透四肢百骸,却有一股热气从胸中翻涌升腾。
薛泓碧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无犹豫。
他在步寒英面前跪下,身体低伏于雪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在上,请为弟子赐名!”
步寒英眼里浮现一丝柔和的笑意,他俯下身,亲手将薛泓碧扶了起来。
“从今日起,你是我唯一亲传弟子——昭衍。”
昭昭之光,衍射四方。
拟将此身化飞蛾,一点星火燎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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