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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匕见


  光天化日,死人复生。
武林盟主之子在梅县遇害身亡一事虽还没有传扬开去,但不少人已有所耳闻,因此当方咏雩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顿时升起,众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仿佛眼前是披了人皮的鬼魅。
然而,鬼是没有影子的,方咏雩脚下的影子却拉得老长。
“表哥!”
半晌过后,江烟萝最先回过神来,她不顾江平潮的阻挡,快步上前抓向方咏雩的手,待感受到那让人心安的体温,她浑身震了一下,哑声问道:“当日你对着莲花灯许了什么愿望?”
容貌可以乔装,过往可以探寻,就连习惯也能模仿,可那晚两人相约赏月,彼此说过什么,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虽已定下婚约,方咏雩却不愿在大庭广众下与江烟萝多加亲近,本欲将手抽开,见她眼眶通红,到底心软三分,温声道:“别无所愿,只盼与故人重逢……阿萝,你擦干眼泪好生看看,是我回来了。”
江烟萝险些被他这一句话逼出了泪,方咏雩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令一旁的昭衍暗自摇头,从腰间取出一块手帕递给他解围。
这一番对话倒是让其他人陆续回神,江平潮他们带来的人里也有临渊门弟子,见到活生生的方咏雩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即惊喜若狂,纷纷围了过来,江平潮和穆清也疾步赶上,正要开口询问,冷不丁看到与他同来的另一人,脚步为之一顿。
“昭衍!你这贼子竟还敢来羡鱼山庄!”
看清来人面目,沈落月瞳孔一缩,不等昭衍开口说话,她便厉声喝道:“众弟子听令,将这贼子给我拿下,割他头颅为骆宫主祭灵!”
“是!”
偌大灵堂内少说有近五十名弱水宫弟子,听闻沈落月一声令下,齐齐拔刀上前,昭衍惯是狡黠油滑,压根不与这些人硬碰硬,脚下一错就躲在了方咏雩背后,江平潮等人来不及问个明白,见弱水宫弟子来势汹汹,下意识出剑护在他们周遭,如此里一圈外三圈,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哎呀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沈宫主当真是好大的火气啊。”昭衍这才从方咏雩身后探出头来,隔着里外人墙对沈落月挤眉弄眼,“我刺了你一剑,你赏了我两颗梅花钉,说来也算扯平,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要知道爱生气的女人向来老得最快,如沈宫主这般花容月貌的人物,若是人老珠黄岂不可惜,毕竟这世间男子大多肤浅,难免色衰爱弛啊。”
沈落月原本只有五分怒气,听了他这一席话,生生窜高到了八分,若不是顾忌情势,她恨不能将这口无遮拦的狗贼乱刀砍死!
谢青棠虽然站在后方,耳力却远胜在场绝大多数人,沈落月快被怒火冲昏头脑,他仍心无波澜,只在听到“色衰爱弛”四个字时眼神微动,警惕之心大作。
片刻后,沈落月勉强压住怒意,咬牙切齿道:“江少主,穆女侠,这贼子与我弱水宫仇深怨重,你们自诩侠义正道,莫非要包庇他不成?”
江平潮和穆清心下凛然,他们跟昭衍算起来不过见了两面,离交情深厚有天差地别,怨憎过节倒也谈不上,严格说来,穆清欠了昭衍报仇雪恨之恩,江平潮更被他出手搭救了两回。
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他们平白为了昭衍与弱水宫对抗,先不说胜算几成,传出去怕也没有好说法。
“事情未明,沈宫主何必急于一时?”穆清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方咏雩,“方少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跟昭衍凑在一起?”
这两个问题正是在场诸人迫切想要追究的,纷纷屏息以待,无数目光如箭矢般戳在两人身上。
方咏雩看了众人一眼,苦笑道:“想必各位已经知道我于三月十一丑亥时在闾左暗巷遇袭一事了吧。”
这件事情在梅县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者多少也听过一耳朵,当下或点头应和或闷声不语,沈落月心里有些慌,本欲出手打断他的话,却见谢青棠对自己悄然使了个眼色,只得强行按捺下来。
水木对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恍若未觉,道:“不错,事发之后暗巷被霹雳弹坍塌,大家从乱石堆下找到一具穿着方少主衣物的尸身,以为你已遇害,而后你的侍童石玉指认霍罡为凶手,当中细节尚有疑点,奈何其人已死再难追究。既然方少主大难不死,不知可否知道真凶身份,为我等一解心中疑窦?”
“我正是为此而来。”方咏雩神情凝重,“实不相瞒,当晚我之所以快马赶去闾左,只因从我那两位罹难同道身上找到了重要线索……”
同样一件事情,在场不少人已经听石玉讲过,眼下听方咏雩细细说来,原本不甚了解的细枝末节也逐渐明晰,须知叶惜惜跟江鱼被杀一案虽比不上骆冰雁案影响重大,当中阴谋诡谲却更令人心生忌惮,听闻方咏雩找到了指认凶手的线索,大家都提起了精神,更有甚者想到不久前穆清对沈落月的质问,忍不住将目光分去一半。
江平潮急不可待地问道:“那线索是什么,你拿到了吗?”
“我找到了凶手用过的暗器。”方咏雩摘下腰间荷包,从中倒出一颗小巧精致的物什,“诸位且看!”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那物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是一颗五瓣梅花钉!
五瓣梅花钉是沈落月的独门暗器,每一颗钉子都由她亲手打造,旁人即便仿造其形也不能窃得三分神意,但凡见过她用此暗器的人,不难判断这颗梅花钉是真非假。
一瞬间,灵堂上众皆哗然,所有人齐刷刷地扭过头去,各色目光几乎交织成网,将沈落月牢牢笼罩其中,就连护卫在她身周的弱水宫弟子也不禁心神大震。
今日开奠,沈落月未施粉黛的脸庞本就有些苍白寡淡,这一下血色尽褪,简直像个死人。
她死死盯着那颗五瓣梅花钉,笼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痉挛了下,好不容易维持住了脸上神情,冷漠道:“我惯用五瓣梅花钉做暗器,打杀敌手后从未收回,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流落在外,就连方少主身边这位也挨过我两颗钉子,这算得了什么证据?”
“不错,当我找到这颗钉子的时候,也想过有人故意栽赃,毕竟之前已有先例。”顿了下,方咏雩的脸色忽然一沉,“但是,就在我想要回到客栈就这点发现告诉同伴的时候,有人出手袭击了我和石玉。”
众人视线随他一起转移,望向默不作声的谢青棠。
“我不知道堂堂补天宗暗长老缘何悄然来到梅县,也不晓得他为何越俎代庖来向我讨要这颗梅花钉,一言不合之后,谢长老就要杀我灭口。”方咏雩说到此处,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愤恨之色,“谢长老不仅要杀人,还要嫁祸,他故意用纱布缠裹左手击伤石玉,想让石玉认为袭击我们的人是弱水宫霍长老,若非我随身携带了三颗霹雳弹,恐怕就真要死在那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卷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伤痕淤青遍布的手臂,显然是躲在乱石下面被砸伤的。
众人大惊,穆清连忙追问道:“那我们挖出来的尸体……”
“我在客栈发现线索时已经想过凶手仍在暗中窥伺,以我和石玉的力量不足以与之抗衡,偏偏事情紧急,于是我让人送了一封密信给刘叔。”方咏雩道,“那封信里有两张信纸,第一张阐明缘由请他立刻赶来接应,第二张是让他先找到一个与我形体相似的替身,他去县衙地牢走了一趟,偷走了一个秋后问斩的年轻死囚。”
江平潮愕然道:“你是说……刘大侠一直都知道?你们串通好的!”
“是,事出情急,令各位为此伤神涉险,委实愧疚难当。”
方咏雩向他们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正色道:“彼时案情调查陷入僵局,人证物证几近断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江平潮想到自己这三天来的悔恨难过和妹妹流过的眼泪,恨不能把这混账玩意儿打成狗头,可他也知道方咏雩所言句句在理,若是没有这一场变故,他们或许已经离开梅县,却再也不能从这里解脱了。
穆清努力平复了胸中激荡的情绪,道:“袭击你们的人是谢长老,可有证据?”
“我用霹雳弹炸伤了他的腿,想来还未痊愈。”方咏雩看向谢青棠,善意提醒道,“谢长老不妨脱下鞋袜让大家一观,或许那凶手精通易容有意陷害于你呢?”
谢青棠为今天预估过许多变故,唯独没想到……方咏雩还活着。
该死的人重现世间,这已是最大的变数,左腿伤处虽然已经不碍于行,丑陋的伤疤还残留在上,火器留下的烧伤非同寻常,在场诸人也不是睁眼瞎。
于是,谢青棠只是看着方咏雩,纹丝未动。
有的时候,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满堂如死般寂静,直到水木缓缓开口道:“谢长老,你说自己正好在附近办差,今日才来此祭奠,为何会在三日前出现在命案现场?又是出于何种原因让你不惜杀人灭口也要替沈落月拿回梅花钉?”
这一回,他不再维持表面的尊敬,话是对着谢青棠,目光却逼向了沈落月,看得她震悚不安。
一颗梅花钉定不了沈落月的罪,可方咏雩用它引出了谢青棠,再由此牵扯到沈落月身上。
沈落月意识到,他不仅要找出命案真凶,还要把水面下的波云诡谲也一并揭穿!
没等她想出如何应对,作壁上观的昭衍忽地笑出声来,道:“既然二位不想说,那就由我来说吧——在下昭衍,与弱水宫之间有些仇怨过节,三月初八那天下午给骆宫主送了一封信,而后没有离开羡鱼山庄,暗中窥伺此间情形,准备伺机而动。”
江湖每一年有无数跟昭衍差不多年纪的武林新秀,可敢在初出茅庐之际给弱水宫主送索命信的后生晚辈却只他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听说过那封信,也知道昭衍三天前潜入山庄割走骆冰雁头颅后逃之夭夭的事迹,如今听他自个儿说出,纷纷屏息凝神起来。
“因为这封信,骆宫主在那天晚上请诸位白道少侠来到羡鱼山庄参加夜宴,准备与他们和解,结果叶惜惜不愿接受,负气离席,江鱼紧随其后。”昭衍摇头叹气,“我见山庄防备森严,骆宫主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跟上了这二人,想要通过他们与各位少侠合作,没想到撞上了凶案发生。”
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昭衍将自己当晚看到的一切娓娓道来:“……杀害他们两人的是一男一女,其中男子正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谢长老,而那女子黑衣蒙面,善使暗器伤人,我听声辩位避过了一枚,将另一枚打回到她身上,然后被谢长老追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开。”
“现场,暗器……”穆清喃念两遍,霍然转头看向方咏雩掌心那颗梅花钉。
蒙面女打出的两道暗器就是两颗梅花钉!
方咏雩捡到了落空那颗,剩下一颗打在对方自己身上,一定会留下伤口!
难怪谢青棠会为一颗梅花钉杀人灭口,他担心的不是这颗钉子变成铁证,而是害怕散碎线索由此合一!
谢青棠沉默至此,忽然道:“看来,两位与水护法是早已见过面了。”
沈落月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水木。
“三月十一那天晌午,在我即将进入梅县的时候,昭衍带着宫主的头颅将我拦下。”水木闭了下眼,“我想要杀了他,可他告诉我杀害宫主的凶手另有其人,梅县近日发生的种种变故之后还藏着更大阴谋,我若想让宫主沉冤昭雪、为她守住弱水宫基业,不妨试试跟他合作……我带他一起回城,又在闾左废墟附近遇到了方少主。”
沈落月又惊又气,指着他道:“你身为弱水宫左护法,竟然联合外人……”
“我一直想要相信你,落月。”水木打断了她的话,向来冷漠平静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可惜那涟漪是心痛的痕迹,一荡开便不存在了。
人心是肉长的,水木跟沈落月年纪相仿,同为弱水宫左右护法,朝夕相处近十年岁月,有过相互猜忌也有过通力合作,更是联手抗衡霍长老,情谊深厚非同一般。
他不仅想要相信沈落月,还试着去爱她。
可惜她早已心有所属,甚至为了这个人背叛弱水宫。
“我可以让你做宫主,可以辅佐你平乱杀敌,唯独……不能原谅你背叛师尊。”水木的手握紧长弓,“沈落月,你身为右护法,不思尽职尽责,反而勾结补天宗谋害弱水宫,该当何罪!”
沈落月呼吸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半晌,她缓缓回头看了谢青棠一眼,仿佛得到了莫大勇气,大声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不甘奉我为主,串通外人诬陷于我!水木,枉骆宫主收你为徒爱你如子,如今她尸骨未寒,你就为了一己之私大闹灵堂,究竟将她置于何地,又把我视为何等?今天,我若不将你明正典刑,日后恐将再起内乱,无能统御万千弟子!来人啊,给我拿下他们!”
既然不能善了,那就斩草除根!
话音未落,搭在沈落月臂弯间的金珠白练“刷”一声飞了出去,仿佛蛟龙出海般迎面击向水木头颅,后者反手抬起长弓绞住白练,沈落月冷哼一声,手下猛然振臂一抖,垂悬的金珠被劲力催开,藏在里面的药粉顿时化作白雾弥散,不仅扑了水木满头满脸,更是随风蔓延开来!
这白雾无色无味,却让人接触之后浑身发软,四肢百骸迅速麻痹,正是弱水宫独门秘药——温柔散!
与此同时,沈落月事先安排好的卫士同谢青棠带来的手下齐齐出手,他们及时屏住呼吸,冲进人群乱杀一气,好几个中毒之人来不及躲避就惨死在刀剑下,可见他们已经决定要让所有知情人都走不出这间灵堂。
门外传来了厮杀之声,上一次大乱才过去三天,谁能想到羡鱼山庄又要迎来一轮血洗,而这一次的尸骨鲜血都将堆砌成阶,助沈落月正式登顶为主!
混乱中,谢青棠身形一闪,眨眼越过重重人墙杀到白道众人面前,双手分开挡下两面夹击,脚下猛然踢出,挡在他面前的一名弟子当即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第二脚再出,眼看就要踢中方咏雩胸腹要害,江烟萝想也不想便把他推开,自己来不及躲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哗啦”一声,素白伞面倏然撑开,谢青棠能令木石断折的一击踢在伞面上,昭衍只觉得沛然巨力骤然袭来,他一脚后蹬稳住身形,手下劲力猛吐,两股内力轰然相撞,谢青棠倒退五步,昭衍紧握伞柄的左手虎口也崩裂开来。
一滴鲜血飞溅在江烟萝脸颊上,恍若一滴胭脂泪。
她愣愣看着昭衍褪去嬉笑的侧脸,刚才那个奸猾厚颜的痞子倏然不见,仿佛顽劣少年在一瞬间长成了大人。
“你们俩躲开些。”昭衍没有回头,在谢青棠出手刹那,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对手身上。
谢青棠亦然。
“上次让你跑了,这回看你还能耍什么手段!”谢青棠冷笑一声,展开双臂如飞鹰,只一错眼便出现在昭衍上空,腰部猛然翻转,身体头下脚上,双手屈指如铁钩鹰爪,朝昭衍当头抓下!
同一时刻,两名杀手合攻而来,剑光吞吐如灵蛇,一左一右刺向昭衍身体两侧!
昭衍只有一把伞,挡得住迎面两剑,挡不住当头两爪,何况他背后还有方咏雩和江烟萝,脚下一动不敢动。
剑尖撞击伞面一霎,谢青棠的利爪也逼近昭衍头顶,眼看下一刻就是穿颅碎脑的惨状,一道白光乍破而出,仿佛人间霜寒,刺痛了谢青棠的眼睛。
伞柄从中裂开,一柄仅有寸宽的利剑铿然出鞘,昭衍一手持伞震开两名杀手,一手执剑横于头顶,与谢青棠的利爪悍然相撞!
不远处,穆清看到这一幕,惊呼道:“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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