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父与子
转过一道宫墙，叶楚楚远远地就瞧见钟秀宫的掌事大宫女半夏姑姑半搀着一个年纪稍长的嬷嬷。两人挑着一盏宫灯，站在钟秀宫前的阶上等着，面上俱是一副忧心不安的神情。
那嬷嬷哭得两眼红肿，时不时地拿帕子拭着泪，显然是与殷珩的感情极深。
大概这位，就是殷小六身边自小照顾他的奶娘花嬷嬷了，叶楚楚心下暗自猜测道。
“半夏姑姑，嬷嬷。”
两人听见叶楚楚的声音，忙不迭地迎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将叶楚楚夹在中间。将人浑身上下仔细地打量过一番，也来回细细地摸过一遍，确定人是手脚俱全地回来了，这才带着叶楚楚往钟秀宫里走。
“殿下也太胡闹了些，哪里就能偷偷跑出宫去呢……”
半夏姑姑将叶楚楚半揽在怀里，抓在叶楚楚肩上的手还有些不住地颤抖，话语间手指微微用力地扣住叶楚楚的肩膀，似是这样，才能让她觉得如今小殿下已然是平安回来了。
“还连个人都不带……您说您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您要娘娘可怎么办啊……”
短短的三两句话，半夏姑姑却是几度哽咽到说不出口。
而叶楚楚的另一边。原本已经收了眼泪，只紧紧抓着她一只胳膊不住地上下抚摸着，口里轻声念叨“回来就好”的花嬷嬷听了，又忍不住抬手拿起帕子捂住嘴，重新泛起泪花来。
做了孽的殷小六啊……
被夹在两人中间，上下摸了个遍，僵直不已的叶楚楚忍不住地就在心底狠狠地抽小人。
面上又得一副内疚又心虚的表情，抿抿唇，踌躇地问道：“我皇娘还好吧……没……气出个好歹来……对吧？”
她与姚贵妃之间颇有几分善缘，上辈子里哪怕是她与睿王爷斗得最狠的时候，她也从未落下过去泰康宫给姚贵妃请安。
如今听到姚贵妃有些不好，她便想起从前二哥对她说过的那句“险些连失两子，几近疯魔，差一点就跟着去了”，不免心生担忧。
更何况……至少也得“母子同心，其利断金”地让她先把允嘉帝那关过了再生气啊……不然会挨板子的！
“哼！哪儿能啊……小主子，您这次淘气太过了，娘娘气大发啦！”
半夏姑姑在离钟秀宫正殿门前不远的地方停下步子，斜睨了叶楚楚一眼，见自家小殿下又是这么一副惯常犯错后装模作样的“深刻反省，下次还敢”的表情。
嗯，是活蹦乱跳能作怪的小殿下。
半夏姑姑在终于把心放下之余又着实是有些气恼，便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提醒又咽了回去。
伸手将另一侧的花嬷嬷拉到自己身边，又一个眼神将跟在几人身后的何顺指使到自己身边站定，半夏姑姑往正殿大门的方向一挥帕子，朝叶楚楚笑道：“娘娘就在里面等着您呢，小殿下——”
“进去了，好生认错啊！”
叶楚楚有些狐疑地看着她记忆里向来严肃稳重的大宫女笑得颇有些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思，隐隐感到一丝不妙。
但奈何从前姚贵妃对殷小六的娇纵宠溺给她的印象着实是太过深刻。
她也没多想，只觉得是此番贵妃娘娘为了自家这个不听话的糟心儿子担惊受怕太过，气得狠了些，还在心下暗自盘算着进去了要怎样撒娇卖痴地好好哄一哄人。
反正她现在顶着的壳子是殷珩的，再怎么丢脸，丢得也不是她叶楚楚的面子。而能让殷小六丢人……这种好事本宫怎么能放过？！
于是叶楚楚沉下一口气，撩起衣摆，抬脚就跨过门槛，一步迈进了正殿。
但没想到的是，她才将将进了钟秀宫正殿的大门，抬头打眼一看，便后悔不跌地想要再一步倒退出去——
她从前的公公现在的爹，爱拿军杖揍儿子的允嘉帝，正端坐在正殿当中的主位上，手里捧着一盏茶，慢悠悠地喝着，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呢。
而她目前来说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救星，日常宠溺儿子的姚贵妃，正陪坐在允嘉帝的身侧，敛着眉垂眸细细地看着手中铺开来的一张锦帕，对她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
叶楚楚不自觉地就吞咽了一下。
她说怎么向来跟在姚贵妃身边寸步不离身的大宫女半夏，送到门口就不跟着她往里进了呢……连平日里在殿前侍候通传的小黄门都没了踪影……这明摆着不就是场守株待兔的鸿门宴么……
还把何顺拦在门外，这是一条后路都不给她留啊……
她方才打城门外到钟秀宫这一路上，算盘打得噼啪响，连进了钟秀宫见着姚贵妃是先讨好地笑还是直接哭着喊“娘我疼”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儿，现下里算是全打了水漂了……
……
正殿里寂静无声。
叶楚楚一副“我犯错，我悔过”的表情站在正当中，偷偷探着脑袋打额前垂下的碎发间抬眼瞄向上面坐着的两位长辈。
允嘉帝正四平八稳靠在锦枕上，面色正常地盯着手中的茶盏细细地看，好似要研究透彻正泡着的茶叶到底是清晨摘的还是晌午摘的一般。
叶楚楚瞧不出什么来。
而姚贵妃却是终于轻叹了一口气，收手握紧帕子，抬眼看向了她，上下打量着，当看到她额发下隐约的红肿时，面上的表情微微变得有些担忧。
叶楚楚抿了一下唇，往姚贵妃的方向悄悄地挪了一步。
“叮！”
叶楚楚僵住腿。
允嘉帝拿茶盖磕过茶盏沿壁发出一声清响，在安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抬眼瞥向面前这个在宫中调皮捣蛋还不够，居然无法无天地领着弟弟跑出去还差点送了小命的糟心儿子，压下心火，斯条慢理地开口：“往哪儿走啊？”
“呃……麻了，动动……嘿嘿。”叶楚楚被允嘉帝盯得心下一颤，哼哼哧哧地嗫嚅着开口，不自然地抬起胳膊，僵硬地晃了两下，以表示自己所说不假，又学着十殿下一般朝允嘉帝咧嘴憨笑两声。
允嘉帝朝她一挑眉毛，而后一双狭长的凤眼慢慢地眯起，也看向她笑了起来。
帝王的气场无形中就朝她如汹涌波涛一般地压迫了过来，叶楚楚呼吸猛地一窒，不自觉地就朝后退了半步——
——“……娘啊——啊！！！”
——“玄字一。”
就在叶楚楚终于忍不住朝姚贵妃的方向飞快地逃去要求救命的同时。
随着允嘉帝一声令下。银光一闪，她周遭四下里嗖嗖地就落下了黄黑相间的几道人影。
将她团团围住，困在其中。
“陛下……”姚贵妃倏然站起身，看过被围困住的叶楚楚，面对允嘉帝欲言又止。
叶楚楚僵硬地顿住身形，站在一圈齐刷刷对准她的刀尖中央，嘴角忍不住地抽搐。
……殷瑾瑜。
你到底是有多少前科？才会让你爹出动大内侍卫和皇家暗卫联手来抓你？！
你到底干过什么啊……何德何能啊……才能让你爹用刀尖儿对着你？！
你是亲儿子啊……
叶楚楚慢腾腾地举起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丧眉耷眼地隔着刀光剑影朝允嘉帝的方向露出一个惨兮兮的表情：
“错，错了嘛……”
良久。
就在叶楚楚抬着的胳膊开始泛起隐隐的酸痛，有些颤抖着要坚持不住时，允嘉帝终于将手中的茶盏放回茶几上，立起身。
“唰啦”一声，围作一圈的侍卫动作整齐划一，收刀回鞘，站成黑黄分明的两列，让开一条道。
允嘉帝斯条慢理地踱步到她面前站定，沉吟了一下，正要开口。
“陛下！”
“陛下——”
便听见秦来福的兄长，御前大太监秦得寿打宫门外一路高声叫喊着快步走进来，行礼躬身道：“陛下，七苦圣僧求见，现下正在养居殿里……”等着您呢。
还未等秦得寿将话说完，允嘉帝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的惊喜，一转身就要朝屋外走。
只衣摆旋起一个带风的弧度还未落下，人就又转回来朝向叶楚楚——
这还有一个倒霉儿子没处理完呢。
“七苦圣僧就是你——”
“——求回来的神医！”叶楚楚连忙接上话，面上扬起一抹记忆中殷小六见着他爹惯用的狗腿笑容。
“……嗯。”允嘉帝点头，沉吟了一下，“倘若你——”
“我下次不敢啦！”叶楚楚抬手竖起两根指头，抢着保证道。
“……嗯？”允嘉帝轻抬下巴一扬眉，那意思——你还敢有下次？
“没有下次没有下次，”叶楚楚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一般，改口重说：“不敢再有下次啦！”
“……嗯。”允嘉帝又点点头，见叶楚楚吐出一口气一副“此劫已过，吾命安哉”的表情，就觉得后槽牙有些痒。
允嘉帝突然伸手，按在见势不妙就要躲的倒霉儿子的脑瓜子上，狠狠地来回晃了两晃，算是出了半口从晌午一路担心到夜里的恶气。
又避开红肿拍了两记叶楚楚的脑门，允嘉帝放下手背在身后，挑挑眉头：“手受伤没？”
“嗯？”叶楚楚不明所以，而后茫然地摇摇头。
说起来殷珩这小身子看着是挺消瘦，但那也是相较于十殿下殷珅那个小胖子而言，实则也是够壮实的了。
不然当年十来岁的自己惊马翻车都颠得满身是伤，这厮如今才八岁，浑身上下也就额头撞在车门框上才红了那么一丁点儿……
“嗯，那就好。”允嘉帝满意地点点头，“罚就免了，只你爹娘为了你担惊受怕到现在，几遍《孝经》还是要抄的，那就抄个——”
瞅着面前这个个头还不及他腰高，闯起祸来却是惊天动地吓死人的混小子，随着他的话语一副瞪大了眼屏息沉气的作怪德行，本打算高高举起便轻轻放下的允嘉帝突然就又不想放过他了。
“一百五十遍吧。”
满意地看着眼前的臭小子抱着脑袋一副遭雷劈的表情，允嘉帝满意地笑笑，看过一眼姚贵妃，见人颔首应下，便一挥宽袖抬步朝宫外走去，秦得寿连忙跟在身后。
摆驾养居殿——
小混蛋，有你皇娘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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