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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庭前新别离


  1

    醒来的时候,我有一会儿只是睁着眼睛望向天空,眼前模糊一片,许多错乱的画面,却怎样都抓不住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最后出现的是一双眼,满是惊痛的,我也仿佛感同身受,在随之而来的剧痛中大叫了一声。
    “师父!”
    没有人回答我,突然刺目起来的光线令我**了一声,本能地再次闭上眼睛,发间有轻微的啄痛感,我动了一下,艰难地侧脸去看,看到的竟是鹰儿。
    鹰儿就落在我耳边,一下一下地用嘴啄我耳畔的头发,见我醒来也不停下,又轻轻啄了一下,像是要我别再合上眼。
    “你在啊……真好。”我喃喃说了句,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的声音。
    鹰儿扬一扬头,很是嫌弃我的样子,但又张开翅膀,在我脸上碰了一下,动作并不重。
    我眨眨眼,努力忽略阵阵袭来的痛感,想要分辨自己现在何处。
    四下虚空,日光明晃晃地射下来,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怪石嶙峋的荒凉山壁。
    我再一动,身下一阵摇晃,这才发现自己是挂在峭壁上长出的一株松树上了,松叶如针,深秋亦不凋,根根刺在我身上,一阵阵刺痛。
    我慢慢吁出一口气来,想起之前危急时刻,我放开子锦的手从悬崖上坠落,若不是这一株半山松,想必早已粉身碎骨了。
    那双惊痛的眼睛又出现在我眼前,即便知道那一刻已经过去了,我仍觉得心头一拧,咳了一声再开口。
    “你来啦,师父没事吧?”
    说完才想起鹰儿是不吐人言的,果然是摔糊涂了。
    我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身来离开这危险地方,但松树悬空在陡峭山壁上,无依无靠的,受住我坠落的重量已是极限,稍微一动便发出危险的嘎吱声,并且有碎石与土块从根部连接处迸裂出来,一路滚下山去,细碎声响不知多久才消失。
    我身子一僵,立刻不敢动了,怕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小命又断送在自己手里。
    鹰儿在一摇三晃的树枝间站不住脚,双翅一拍又飞了起来,我急了,不顾疼痛地虚空抓了一下,又哪里抓得住它。
    眼看着大鹰消失在我视线所能及之处,我的手落下来,脑子里突然空洞。
    虽然我知道鹰儿不可能带我离开这绝境,但这时候被孤独地留下,身边只有刺扎松针以及冰冷山风,寂寞比恐惧更令人难以忍受。
    或许我是要死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我觉得冷,开始不自觉地蜷缩身体,想用双手抱住自己,闭上眼睛又看到那双惊痛的眼睛。
    我心疼得,忍也忍不住,张嘴叫了声。
    “师父。”
    “玥儿,玥儿!”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没有睁眼,不想失去这最后这一点能够给我带来温暖的幻觉。
    一阵风之后,落在我耳际的鹰啄又开始了,重回我身边的鹰儿像是发了脾气,两下之后便加重力道,迫使我睁开眼。
    我还未做出反应,就有一只手落在我脸上,指尖冰冷。
    我猛睁眼,再一次看到那双惊痛的眼。
    师父立在一小块突出的山岩上,一只手扣在峭壁间,另一只手还放在我的脸上,脸色煞白,微微张着嘴,胸口却不见起伏,竟像是没了呼吸。
    我刹那间将自己的处境全部忘记,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过去放在师父的脸上,声音里都是担忧。
    “师父……你没事吗?”
    师父捉住我按在他脸上的手,慢慢透出一口气来,声音嘶哑。
    “师父没事,来,我带你下去。”
    师父靠近我,我已经确定他不是幻影,突如其来的喜悦令我频临崩溃的身体都重新涌出力量来。
    太好了,最要紧的是,师父没事,而且他还找到了我,还有比这更令人开怀的峰回路转吗?
    我艰难而小心翼翼抬起身子,想从树上爬到师父背上去,一条腿拖着,还想藏着掖着不让他注意到。
    松树随着我的移动嘎吱作响,碎石与土块越来越多地迸裂开来,师父一言不发,眼睛看在我的腿上,在我抬起半个身子的同时伸手穿过我的腋下,一把将我抱到他怀里。
    坚持到极限的松树轰然坠落,笔直坠下峭壁,可怕的撞击声持续了许久,最后才是撞击地面的一声闷响。
    我被师父紧紧扣在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脖颈,脸贴着他的胸膛,铠甲冰冷,但他皮肤的温度更低,脖后全是冷汗,黏腻腻的让我几乎扣不住双手。
    我一惊抬头,师父却将我转到他身后去,不让我看到他的脸,只说了声:“抓紧,我带你下去。”
    腿上传来剧痛,但那是可以忍受的。绝壁艰险,师父背着我双手扣在岩石的缝隙中往下,岩壁坚硬棱角如刀,我看到他的手指上慢慢渗出血来,在石缝间留下一道道鲜明的痕迹。
    我双手抱着师父的脖子,那上面薄薄的一层冷汗已经被风吹干了,只有我手心下的皮肤仍旧是湿冷的,随时都会从我手中滑脱那样。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影响到他,我并不害怕,师父宽阔的后背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只要看到他,我就安心了。可是他手指在岩石上留下的血痕,还有我手心下冰冷的感觉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里爬了出来,毛毛地爬满了我的脸,又没有手去擦,只好把脸埋在师父背上。
    师父一直都沉默着,一直到双脚落上平地都没有开口说话,峭壁下是长满了野草的山谷,我被放到地上,一条腿折出一个不自然的角度。
    剧痛让我满头大汗,没有人接应,谷中只有我和师父两人,还有乌云踏雪静静地等在一边,看到师父也不出声,只扬了扬脖子。
    师父蹲下身来检查我的断腿,我努力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惨。
    “就是跌下来的时候断了一根骨头,拿夹板固定一下就好了,我知道情况,没有内伤的,不要紧的。”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试图在这静默到可怕的气氛里给出最大的保证,保证我这个没用的将军徒弟是不会有事的。
    师父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去折了两根树枝来,撕开我的裤腿,拿出随身带的伤药开始做紧急处理。
    我试图与他说话,但他一直都没有看我,我急了,支起身子去抓他的手:“我自己来就好了,你的手……”
    师父抬眼,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我终于看到他的正面,那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双目血红,眼角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大悔。
    即使他一字不吐我都知道,这一次,我把师父的心,伤透了。
    2

    师父只与我对视了一眼,然后便撇过脸去,我发不出声音来,只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不用看都知道惨不忍睹。
    常年上战场的人身上总带着紧急伤药,师父用的都是我过去配制好塞在药囊里让鹰儿带给他的那些,样样齐备,我看着他迅速地将我的伤腿处理完毕,敷药固定手法利落,一看就是做过无数遍的。
    我知道师父定是常需要处理他人甚至自己的伤情才会有这样熟练的手势,心里顿时有些酸楚,若是平时,我是一定要拉住他说个不停的,但刚才那一瞬已经将我吓住了,师父为我治伤的从头至尾,我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吃痛的时候也不敢动。
    师父打上最后一个结,将内服的药丸取了出来,放到我手里,示意我吃了。
    碰到我手心的血迹斑斑的手指仍是冰凉的,半点都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攀岩与之前的一系列动作暖和起来。
    我心一痛,药丸也顾不上了,知道这时候求饶是没用的,索性不再强忍,眨眨眼含住一包眼泪用苦肉计。
    “师父,我腿疼。”
    “吃药。”将军将脸转向我,简短地说了两个字。
    我趁机把手合在他的手掌上,可怜巴巴地:“没有水,咽不下去。”
    乌云踏雪发出一声低嘶,然后当着我的面把头转了过去,鹰儿一直盘旋在我们上方,这时也一扬翅膀飞走了,明显的嫌弃与看不下去。
    只有师父最好了,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终于软化下来一些,转过脸来看我,很轻地叹了口气。
    “等一下。”他再次站起身来,从乌云踏雪身上拿了水壶过来,再将水壶放到我手里。
    我捧着水壶,两只手都在抖,这次倒不是装的,实在是每处筋骨都脱了力气,之前能够紧抱着师父从山上下来已属奇迹,现在到了平地上与师父在一起,伤腿也被妥当地处理好了,一口气松懈下来,哪里还撑得住。
    肩膀被搂了一下,师父将水壶从我的手里接了过去,就这样喂我喝了两口水。
    我靠在师父怀里,小心翼翼地拿眼去看他的脸,师父低着头,我只能看到他的一个侧脸,但是脸色已经不若之前的那样苍白,眼里的血红也褪下去许多。
    我心里一定,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疲惫潮水一样涌上来,竭力维持的可怜状都装不下去了,只想合上眼睛靠着师父好好睡一觉。
    又不敢,努力睁着眼睛说话。
    “师父,大家都已经平安回去了吗?你一个人来救我会不会有危险?大营没有你在要紧吗?”
    我开口就停不下来,絮絮叨叨的,自己都觉得……废话很多,最后才想起来最要紧的事情。
    “师父,耶律成文知道我是你的徒弟,他还知道我是个女的。”
    师父的动作停了,我清楚地感觉到被我靠着的那条手臂紧绷起来。
    “他对你刑讯?”将军的声音极冷,冻得我一哆嗦。
    “没有,真的没有,他早就知道了,有人告诉他了……就连我被捉去也不是意外,他们就是来抓我的。”
    “……”将军沉默了。
    我替师父难过起来,将军对身边人一向信任,几乎是同食同席,如果连这些人当中都会有内奸,那心里的滋味……
    我想安慰师父,但憋了许久都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只讲了句:“师父,我们回去吧。”
    过得半晌才听到师父的回答,哑着声音说了简单的一个“好”字。
    将军带着我上马,一路小心着我的双腿,速度总是快不起来,我其实心里是着急的,知道这里并不算安全,但身体反应迟钝,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迷迷糊糊的,额头不断地叩在师父胸前的铠甲上。
    一只手伸上来,挡在我的额头与铠甲之间,我努力睁眼,含糊地说了声:“不疼,不要紧。”
    没有回答,师父停了马,松开手让我趴在乌云踏雪的脖子上,背后传来铁片轻碰的声音。
    “师父你在做什么……”我艰难地动了动脖子,想要回头去看,但身体又被搂了过去,温暖的怀抱是再熟悉不过的,与我皮肤相贴的却已不是冷硬的铠甲,而是软的带着温度的布质衣衫。
    我愣了一下,努力从混沌的脑子里挤出话来。
    “师父,你卸了甲……”
    “别说话,睡一会儿吧,很快就到了。”师父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句子比之前的都长,又一只手拉过披风来,把我包在里面,挡住山间冰冷的风。
    我担心起来,在披风下朦胧的光线里把两只手绕过师父的腰断断续续地说话。
    “不要卸甲,万一有危险……”
    后脑勺被按住了,师父说:“不要紧,有师父在。”
    眼前一片模糊,没了铠甲,可以清晰地听到师父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声音令我安定,让我觉得这世上的一切危险都已经离我远去,再也无需担忧,师父的怀抱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心里被一种又酸又疼的感觉涨满了,涨得我嘴唇颤抖,我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贴着师父的心口,无声又小心翼翼地将埋藏在我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说:“师父,我喜欢你。”
    然后我便放弃挣扎,抱着师父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放纵自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又深又长,明明知道身边有人来来去去,就是醒不过来,还嫌他们吵。
    最后周遭终于安静下来,我就更不想睁眼了,觉得四肢百骸里的疲惫与紧张都长出手来,牢牢地将我摁在床上,锁住我的手脚,盖住我的眼睛,不让我动弹一丝一毫。
    这样安静了不知多久,耳边传来声音,有人模模糊糊说了些什么,半晌以后才有了另一个人的回答。
    回答的声音哑得变了调子,却仍是第一声便穿过耳膜钻进我的身体里,让我立刻全神贯注起来。
    是师父,哑着声音,句子简单有力。
    “让皇孙费心了,我这徒儿伤势并无大碍,无需从京内调御医过来。”
    我心里啊了一声,师父与子锦在一起,还在谈御医,那一定是大家都没事了。
    子锦又说了几句,文绉绉的,我听得模模糊糊,大概是说师父不让军医过来替我诊治,是否妥当。
    子锦贵为皇孙,开口总有些不自觉的高高在上,但面对师父倒是一直都很有礼尊重,我很满意,对他的讨厌又淡下去许多。
    只是仍旧不想睁开眼睛,我固执地躺着,等待子锦离开。
    我更愿意,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只有师父一个人。
    3

    但是不等我睁开眼睛,师父便同子锦一起走了。
    我在冷清的屋子里独自失望,门开了,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一直走到床边上。
    我睁眼,看到床前一条白色的影子。
    “季先生……”我开口,听到自己气虚微弱的声音。
    季先生微笑起来,更是颜色如玉。
    “醒了就好,睡那么久,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自来到军营,一直对季先生很有好感,季先生身为军师,与军营里其他整日拿刀拿剑的武将与士兵全不一样,一身白衣,文质彬彬飘飘欲仙,说话前总是先露出一个微笑,比大嗓门的韩云和动不动就要对我瞪眼睛的徐平好太多了。
    只是从辽人处死里逃生回来之后,我再看到师父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想到耶律成文的脸,莫名的忐忑之中,总觉得每个人都是藏着另一张面孔的。
    季先生见我只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催促,只在床边坐下了,声音温和。
    “佩秋带兵出去了,嘱我们多看着你一些,我只是来看看你,一会儿凤哥就会过来守着了。”
    “师父带兵出去了?”我一惊。
    “耶律成文如此嚣张,也不能就这样任他去了。”季先生慢慢地说完,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又微笑起来:“无妨的,佩秋带兵向来所向披靡,之前夜袭辽营,连他们的粮草都烧了,辽地苦寒,耶律成文绝对熬不到冬天就会撤兵的。”
    季先生这样说话,倒像是对我在解释,安慰之意明显,我感动起来,想一想开口:“耶律成文屯了很多兵,我看到了,至少有上万人。”
    季先生点头:“所以粮草就更是要紧了。”
    “不需要援军吗?”我仍是担心。
    说话间有人冒冒失失地奔进来,手里还端着个水盆,看到季先生紧急刹住脚步,差点把水都泼出来。
    是凤哥,站稳之后叫了声:“季先生,你在这里啊。”
    季先生站起来:“小玥醒了,你照顾着吧,我去监军处看一下。”
    凤哥的表情就扭曲了:“他又有什么事啊,真讨厌。”
    季先生把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然后笑着拍了拍凤哥的肩膀,这才走了出去。
    凤哥把水在床头边放下,把脸凑过来仔细看我,还唏嘘:“你真是,动不动就躺倒了,一睡就是两天,把我们给吓得。”
    我心思还在季先生说的那些话上,想也不想就要坐起来说话,把自己的断腿都忘了,一边吸气一边龇牙咧嘴。
    凤哥吓坏了,两只手来按。
    “你干什么?”
    我摸了摸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腿,吸着气安慰他:“没事没事,就是骨头断了,我自己能治,很快就好了,王监军做了什么?他是不是又为难师父了?”
    凤哥见我说话中气十足,半点伤患的样子都没有,遂放下心来,拿帕子过了水,边拧干边与我说话。
    “那奸人,乘着将军不在的时候写了密折回去,颠倒黑白,说将军在北海不顾两国邦交挑起战端,在皇上面前弹劾呢。”
    我大吃一惊,凤哥递过来的帕子都不接了,抓着他叫:“怎么能这样!”
    凤哥被我抓得哇地叫了一声,赶紧把手抽回去:“别着急了,这不是将军把你和皇十二孙一起救回来了?有他作证,王监军还敢胡说吗?”
    “那么那奏折……”
    “送到京城了,又被原样发了回来,还是发到将军手里的,你没看到王监军那脸色,好笑死了。”凤哥说得很是痛快。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了。”
    “好什么?一样要打仗。”凤哥把拧干的帕子塞到我手里:“你睡了两天,将军都没怎么合眼,每天都在为开战做准备呢,韩云他们说这次要把辽人的前哨堡垒攻下来,将那些可恶的辽人一口气从边境赶出去。”
    我懊恼:“要是我没有受伤就好了。”
    凤哥“哈”了一声:“你没受伤又能干什么?”
    “做军医啊。”我理所当然地。
    “军医足够了,今天还有一个跑来毛遂自荐的呢,就是年纪太大,听说雪白胡子老长了,韩云说,他看得都不忍心了。”
    “……”
    我越听越觉得异样,忍不住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话说到这里,门外就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踢门板。
    “谁啊!”凤哥没好气地过去开门,我像是预感到什么那样,心怦怦跳起来。
    门开了,最先看到的是一只巨大的竹筐,下面露出两条腿来,来人硬是将目瞪口呆的凤哥挤到一边,进门放下竹筐还擦了把汗,看到我坐在床上,雪白胡须动了动。
    “……”
    我在他还没有说话前就喊出声来了,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子。
    “太师父!”
    凤哥被将军师父这个头衔吓住了,转眼就被太师父赶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太师父果然出手不凡,不多时便逼我吞了一大堆药丸,并且在我噎得翻白眼的时候絮絮叨叨地将我数落了一大通,最后才勉为其难地看着我的断腿夸奖了一句。
    “徐持绑的吧?处理得还不错。”
    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这世上除了师父之外,也就是太师父与我最亲了,自太师父说要去云游,闫城一别,我不知多久没有见过他了,时常想念得紧,这时候听他唠叨也不厌烦,只觉得心里高兴,还附和。
    “是呀,师父最厉害了。”
    太师父哼哼了两声:“知道知道,什么都是徐持最好。”
    我一向不习惯在老小孩一样的太师父面前撒娇,这时心里激动,忍不住拉住他的袖子,轻轻地:“太师父也厉害的,谢谢太师父。”
    太师父又哼了一声,这次声音却轻了许多,还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
    “快些好起来吧,别让徐持担心。”
    太师父在我身上用了药,我又很快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只觉神完气足,说不出的舒泰。
    只是屋子黑乎乎的,又是夜里了,只有我一个人躺着,谁都不在。
    我试着动了动腿,除了上了夹板的地方还有些不便外,几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太师父果然神医。
    四下静悄悄的,我恢复精神便躺不住了,心里挂念着师父和太师父,只想去找他们。
    床边体贴地搁着一副拐杖,大概是凤哥放下的,我把胳膊架在拐杖上,拖着一条腿也走得挺顺,只是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太师父的声音。
    “你真要我把她带走?”
    我身子一僵,已经在门上的手就再也推不下去了。
    仿佛过了一百年才听到师父的回答,声音仍旧是哑的,透着我所不熟悉的,从不敢想象的精疲力尽。
    他说:“师父,玥儿在这里,我的心很乱。”
    4

    天元三十六年,左武将军徐持镇守青州北海,时值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成文进犯边疆,左武将军夜率精兵奇袭其大营,火烧辽营粮草,后率军连破三路辽军,拔耶律成文边境前哨石堡城,并驻兵于此地继续进击,收服前朝所失千里土地,将骚扰边境多时的辽人逼出苏哈尔山。期间皇十二孙御驾亲临,坐镇北海大营,战后,徐持擢授青州幽州冀州兵马大将军,统管三州兵马,天下军权无出其右者。
    这一切都是我在京城听别人转述的,师父率军驰骋千里追击辽兵的时候,我已经被送到京城将军府里,清风明月树影深深的,苦寒辽地仿佛只是一场梦。
    那夜师父要太师父将我带走,太师父当即耍赖,就算隔着一层门板,我都能够想象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模样。
    太师父说他还要云游呢,哪有时间带小孩,将军回他。
    “师父,父亲要我忠君报国,万事以国家为重,可是玥儿……”
    师父说到这里,声音就低了下去,低得我都无法听清。
    太师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难得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国家那么大,皇帝老儿总把你们徐家当枪使,你这样南征北战的,还要受他们的腌臜气,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吗。”
    “不是这样的,师父……”
    “知道知道。”太师父打断将军:“不就是一点私心吗?好歹你也是个人,总得留点给自己,别听你爹的,动不动就一腔热血誓死报国什么的,再说了,就算是你爹,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父亲他……”
    太师父像是存心不让将军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又一次打断他:“玥儿跟着你,太平日子也就算了,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真有点要命,再说了,你爹那年要不是为了那一点私心分了心,也不至于……”
    “师父!”这次轮到将军开口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这么凶干什么,还是小时候可爱,当了将军就这样了……”
    太师父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师父声音低下去,很是头疼地:“师父,徒儿不敢阻您云游,只是战事紧急,玥儿留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就请您把她送到将军府,在那儿有人看顾着我也安心。”
    太师父按习惯哼哼两声,很得意地:“知道求我了?”
    “师父,我知道你对玥儿,也是心疼的。”
    “……”太师父说不出话来了,半晌之后突然哇哇叫:“麻烦死了!所以我就说你捡什么不好,捡个小孩回来养。”
    我独自在屋里,手心贴在门上,怕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放开,只能一直憋着,憋得喉咙一阵一阵的抽痛,片刻后有脚步声往这里走来,我一惊之下转身冲上床,拖着一条腿,狼狈至极。
    进来的是太师父,看到我乱七八糟地倒在床上还要鸵鸟地把头埋在被子里的模样很大声地叹了口气,走过来扯我的被子:“别躲了,徐持走了,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在偷听。”
    我被扯走了被子,立刻把脸埋进床铺里,就是不让太师父看到我的眼睛。
    太师父在床边坐下,拍拍我:“徐持要我带你回将军府去,去不去?”
    我不说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是这样,从小就黏着徐持,我去跟他说。”说完就是推椅子站起来的声音。
    我翻身,一把捉住太师父的袖子。
    “不要。”
    太师父停住脚步,抓过身来摸着胡子看我:“不要?”
    没了被褥做掩护,我含着两包泪水的眼睛就无遮无挡地露了出来,还要拉着太师父开口讲话,真是艰难。
    “不要了,太师父,我跟你回去。”
    “真的?”
    “真的。”我点头,眼泪含不住,从眼角落出来,滑过脸颊,落在床沿上,啪啪两声细微的响。
    “……”
    太师父看到我眼泪落出来便条件反射了,两只手一动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但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我的声音,脸上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最后还犹犹豫豫地靠过来,说。
    “那……太师父在这里,别伤心了。”
    我“嗯”了一声,抓着太师父的袖子擦擦眼泪鼻涕,答他:“没事了太师父,我哭一会儿就好。”想一想又补充:“不要告诉师父。”
    太师父“呵”了一声,很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最后却没有说出来,只把我的头拍了好几下,下手还挺重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拍得我脑壳直响。
    第二天师父便带兵出征去了,直到太师父带我离开都没有再与我们见面,倒是子锦在我们走之前派人来传我,我一瘸一拐地去见他,身上还背着简单的小包裹。
    子锦一身锦衣,负手站在窗前,背影倒是很有些威仪,看到我就问:“你要走了?”
    我对这位纨绔皇孙一向没什么好感,但之前在辽营里共患难过,尤其是在山道上他还不顾危险地拉过我一把,死里逃生再见到他,感觉到底不一样。
    我拄着拐杖想要行礼,被他挥手免了,我就不客气了,只在嘴巴里说了句:“小玥见过皇孙,是啊,我要走了。”
    子锦凤眼一弯:“原来你真是徐持的徒弟,徐持对你很好啊。”
    我看着他不说话。
    子锦笑了:“你紧张什么?我之前就说了,不知者不罪,河边那件事,我不会怪罪你的。”
    我闭着嘴巴,不想说不是他提醒,我都快把那件事忘了。
    “你去哪里?”子锦又问,然后不等我回答便接着道:“京城和元府是我长居之所,若你……”
    我听出他的意思,连忙摇手:“多谢皇孙,我回师父的将军府。”
    “这样啊……”子锦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你叫我什么?”
    叫什么?这都是在大营里了,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叫你皇孙,难道还直呼你的名字?
    我看看左右站着的侍卫们,额头上流汗了。
    幸好子锦也没坚持,又说了几句就让我走了,我转身,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小玥。”
    我回过身去,皇孙向我走了两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凤眼里带着点笑:“这是你第一次去京城吧?京城有许多地方很是有趣,我不日便回去了,你等着。”
    你等着?
    我被这句话说得愣了,半天没找出回答的话来。
    “小玥姑娘,你在这儿啊,徐管家说门外头又有人被挤得晕过去了,让我再来拿两副醒神散。”
    急匆匆的脚步声伴着童仆小树的大呼小叫传来,我从种着药草的苗圃里站起身来,一边擦手一边答他。
    “知道了,我这就去拿。”
    自从青州大捷的消息传回来,师父又升了三州兵马大将军之后,将军府前就热闹了,朝中所有官贵排着队来递拜帖的送礼的络绎不绝,再加上一大批热情有加的城内街坊,可怜将军府里冷清到只有一个老管家一位厨娘大婶与数个小童仆,加上我这个才来没多久的将军徒弟,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怎么挡得住这样浩浩荡荡前赴后继的大部队。
    老管家也就是徐平他爹不停地解释将军未归府内恕不接待外客,但完全不见其效,最后终于决定紧闭大门,没想到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今日皇上的赏赐被送到将军府,围观的更是人山人海,到后来竟有人被挤得晕过去了。
    我到房里将醒神散拿了递给小树,嘱咐他:“这些化一缸水都够了,放着慢慢用吧。”
    小树接过药,叮嘱我:“徐管家说了,让你别到前头去,外面人太多。”
    我点头,想想又说:“那我从后门出去转一圈。”
    小树抿嘴:“你一个人去啊……要不要找小画陪着你?”
    “不用,我认路,再说了,今天你们谁能走得开?”
    小树想一想:“好吧,那我告诉徐管家一声,你早点回来,晚了徐管家又要对我们瞪眼睛。”
    我叹口气,觉得徐平这一家真是有遗传的。
    5

    “话说辽军分成三个梯队,从山上依次冲下,徐持徐将军趁敌军立足未稳,亲率精锐兵马杀出,与辽军大将耶律淳正面相逢,徐将军智勇双全,所向披靡,万夫莫当,两军一经交战辽人即刻大败而逃。当逃至东南谷时,伏兵四起。徐将军座下神驹乌云踏雪脚程如电,后发奔至敌方主将耶律淳身后,长戟前伸搭在耶律淳肩上,大喝一声!”
    茶楼里热热闹闹人头挤挤,楼上楼下俱都坐满了人,还有拼桌的,搭着白毛巾的小二将铺满茶杯的大平盘举过头顶在人群里穿来插去,一路吆喝着小心小心,唯恐滚烫的热水撒到客人们身上。间中还被人叫住,要他补些花生果子吃食到桌上来,旁边就有人嘘嘘连声,面红耳赤地示意他们吵着自己听书了。
    说书先生在茶楼最中间的桌子边坐着,说得满脸涨红口沫横飞,说到要紧处却收了声音,咳嗽一声端起茶来。
    上下顿时群情激动,一时间噪杂声四起,有人摔了杯子站起来:“大喝一声怎么了啊?快说下去啊!”
    说书先生咽下茶水,拿起竹板一拍桌子,眉飞色舞地继续:“那耶律淳被喝破了胆子,猛然回头,将军长戟一挑,顿时将他挑起丈余,鲜血飞溅数丈开外,四周辽兵俱是肝胆吓裂,徐将军神威到处,自是全歼敌军,将他们赶他娘的,一直赶到苏哈尔山那边去了。”
    说书先生讲得兴起,整个人都站了起来,茶楼上下也是欢声雷动,人人都听得面泛潮红,就好像自己正在沙场上,亲眼目睹将军神威似的。
    我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两只手捧着个杯子小口小口啜着,边听边想着师父驰骋疆场的样子,两只眼睛都是雾蒙蒙的。
    入仙楼是城内有名的茶肆,靠近将军府后门,小时候师父曾对我提起过这个地方,说他回京城省亲的时候,他母亲便带他到这里听书,说书先生都是跑江湖的,说些红拂夜奔或是落魄书生独占花魁招揽客人,每日都坐满了人。
    是以太师父将我带到京城之后,我便自己寻来了,想看看师父当年来过的地方。
    不曾想现今入仙楼的说书先生竟是日日都在讲师父的赫赫战功,师父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的事迹被说得活灵活现如同他亲眼所见那样,我听得入了迷,日日都跑来坐一会儿,看不到师父,听听人家嘴里讲的他也好。
    说书先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得意洋洋地喝了口茶,搁下杯子之后又开口:“话说徐将军全歼辽国先锋耶律淳的人马之后……”
    我正全神贯注地听着,桌与桌之间狭窄拥挤的小道间又挤进两个人来,前头一个身形灵活,不时用手将两边人几乎碰在一起的肩膀推开叫他们让出路来,走在后面的那个则戴着顶面纱低垂的帽子,连面貌都看不清。
    这两人在我桌前停下,先头那人对着我开口,声音脆生生的,却是透着一股子不客气。
    “起来,我家小姐要坐这张桌子。”
    靠窗的桌子原本窄小,只是占了一个角落而已,这时只坐了我一个人,我左右看看,然后指了指自己。
    “你跟我说话?”
    “不是你还有谁?快起来。”
    “为什么?”
    “你没听到吗?这桌子我家小姐要坐。”她讲得很是理直气壮,小二赶过来问。
    “怎么了怎么了?”
    那女孩从袖子里掏了一锭银子出来放在桌上:“小二,这张桌子我们包了,快些清场,这个就赏给你。”
    小二一愣,然后半信半疑地拿起那锭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下,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对她们道:“是是是。”又转过脸来对着我:“这位小姐,你看……要不我替您另找张桌子?”
    我见他捏着那锭银子一脸馋涎的样子,忍不住浊气上涌,想想也不与他说话,只对着那两人。
    “我不能让,总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吧?”
    “你!”先头那女孩两条细细的眉毛倒立起来。
    不等她再开口,外头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奔走呼喊的声音盖过楼内的嘈杂,让捏着银子的小二都忍不住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有人从外头跑进茶楼直着脖子叫:“大伙儿快去城外啊!徐将军要班师回朝了!神威军已经过了十里亭了,快走快走!”
    这一嗓子叫完还了得?茶楼里顿时如同沸水开了锅,所有人都闹哄哄地往外跑,老板急了,跳着脚要小二们拦着人结账,小二听到老板的叫声,赶紧放下那锭银子,虽满脸不舍但还是说了声。
    “几位稍候啊,我马上回来。”说完就跑下楼去拦人了。
    不消片刻,茶楼里的人跟退潮似的跑得七七八八,二楼只剩下我与她们俩,我看看空荡荡的四周,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站起身来,客气地:“还要坐吗?我走了。”
    说完也不看那女孩精彩纷呈的脸色,放下两个铜板的茶钱就往外走去。
    当先那女孩气得咬住嘴,张开手像是要拦住我,但手才伸出来就被人按住了,正是那位立在她身后一直都没有开过口的千金小姐。
    我也不多做停留,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耳边飘过很轻的声音。
    “子锦与徐……徐将军今日就到了?怎地早了两日?”
    那声音莺莺鹂鹂的,真是过耳难忘,但令我脚步停顿的却是她所说的话。
    她刚才说的是子锦吗?难不成十二皇孙的名字街头巷尾都晓得,廉价到这个地步了?
    我在满腹突然升起的疑惑中忍不住手扶楼梯抬头,却见那小姐已经走到窗边,一只手掠起纱巾往外看了一眼,十指纤纤,露出的下颚肤若凝脂,当真是美不胜收。
    那女孩见我抬头,顿时没好气了,叉着腰道:“看什么看!挖你的眼睛哦!”
    我“……”然后再不与她们多啰嗦一句,拉起裙子转头继续下楼,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谁认识或者不认识子锦都与我没关系,我只知道,师父回来了!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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