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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


  1

    马车驶离皇城,慢慢向着侯府方向前进。我一路沉默,只在上车后先把脉为师父检查了一番,确定他之前的反应全是因为服了太师父的药,而不是在宫中又被暗算过了。
    师父尝试握住我的手,但我把完脉之后便把手收了回来,转过身去坐到车厢角落里,就连眼睛都闭上了。
    但耳朵是闭不起来的,我听到师父叫我:“玥儿……”声音极低,带着许多的歉疚。
    师父一生光明磊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声音中流露出歉疚之意,这声音让我一直疼着的心紧缩起来。
    头发上传来轻触,是师父将手按在我的发上,然后那手指又落到我的脸上,在我脸上慢慢摩挲,说不出的珍惜怜爱。
    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我都知道,面对这样的我,他也是很难过的。
    我眼眶一热,泪水就滑出来了,顺着脸颊落到师父的手指上,他像是被烫了一下,手指一退,而后又整个人都靠过来,将我抱进怀里,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对不起。”
    师父在对我道歉,他知道我已经明白了,更知道他的决定有多令我绝望。
    师父是大将军大英雄,马踏边疆,血战护国,是天下人的仰仗,可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只想心爱的人平安健康,只想他能在我身边。
    师父感觉到我的僵硬,手臂慢慢用了力气,仍旧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我倔强地咬着嘴唇,死死闭住眼睛,任泪水长流,一个字都不说。
    师父便沉默了,却也不放开手,就这样抱着我,把我按在他的胸口上,马车走在平稳路面上,车轮辘辘声仿佛永无止尽,间歇遇到路面不平弹格,那些些微的震动也全都被温暖胸膛阻挡在外。
    待到马车驶入侯府,徐平在外头报:“侯爷,到了。”
    我如一尊没有生气的像那样被师父带下车,徐管家已经带着人在门口伸颈等候多时了,看到我们从车上下来,立刻迎上来,边说话边擦着额头上的汗。
    “侯爷,适才兵马司的人来了,说是要等侯爷回来商议军情,现在还在前厅等着。”
    我已经往前走了两步,闻言就是一僵,脖子有千斤重,想回头却只是凝固在那里,根本无法动弹。
    过了片刻耳后才传来师父的声音,却不是对我说的。
    “知道了,走吧。”
    随之而来的便是离我而去的脚步声,就连徐平都没有留下,只在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眼中全是矛盾与不忍。
    我一个人立在原地,不是不能动,只是不知道能去哪里,过一会儿凤哥跑了过来,还拉着厨娘大婶。
    厨娘大婶人胖,跑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停住脚步后一把搂住我,热乎乎的手用力在我脸上摸了两把。
    “怎么一个人站在风里,厨房里熬了汤呢,快去喝一碗暖暖身子。”
    我被那两个字惊醒过来,眼睛对上厨娘的脸,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厨娘见我看她,脸上就露出高兴的表情来,对着凤哥说:“跟徐平说没事了,我陪着小玥呢,噢不是,我陪着夫人呢。”
    凤哥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脸上全是担忧。
    我渐渐从死一样的混沌中醒过来,对着凤哥脸上的表情,嘴张了张,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说完觉得不够,还勉强自己对他笑了一下。
    凤哥到底是个孩子,对着我的笑容便放心了。
    “那我去跟徐平说。”
    等凤哥跑远了,我才吐出一口气来,厨娘大婶还在旁边催我去喝汤,我摆摆手:“不用了大婶,我不饿,我想先回房去整理些东西。”
    厨娘大婶不放心,跟着我一直到房前才肯走,嘴里还念叨:“那你等会儿,我去把汤端过来。”
    说着才走了。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我独自走进屋里,候府中屋舍都是极大的,家具也简单,少了师父,到处都透出一股子清冷气来。
    我打开衣箱,将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折叠整齐,又把药箱也搬了出来,也不打开看,就放在脚边。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我正在折最后一件衣服,门被推开,用了力道的,发出“砰”的一声。
    我没有回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玥儿,你在做什么。”
    我不答,只仔细地将衣袖上的皱痕抚平叠好,光滑的缎子如水一样凉,栩栩如生彩蝶就在我的指缝间,翩然欲飞。
    “玥儿!”师父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不让我的动作再继续。
    我抬起头,正看到他的眼睛。
    那日我跌下山崖,他也是这样看着我,不言不语,目光凝止,脸上一片空白。
    只有我知道,他是在害怕。
    师父十几岁便上了战场,拜将封侯,统帅万军,他在,天下人便知道他们有他,可这么大的一个天下,他却只有我而已。
    不过是一点私心……
    我翻过手掌,又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合住他的手。
    “师父,我不走的。”
    “……”
    “你叫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
    “我只是将衣物都整理好,若你要赶赴雁门关,我也与你一同去。”
    “……”
    “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师父终于有了反应,吐出一口气来,却仍是不说话,只握紧我的手,吻了我。
    这一吻温柔持重,带着些许歉疚,却更是长久,我闭上眼再睁开,竟有岁月悠悠的感觉。
    我已经想好了,再不在师父面前流泪,但四唇分开的时候,仍是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湿了。
    还是师父拿手指来抹,习惯成自然的动作。
    我懊恼自己控制不住眼泪,索性用手捂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师父,我知道你已有了决定,但我有件事,是一定要对你说的。”
    “你说,我听着。”师父没再松开手,抱我坐在椅上,动作自然而然。
    这样的亲密与温柔。
    但我知道,我要说的话,是绝不可能不伤到他的。
    还没有开口,我就已经为自己爱的人难过起来。
    我咽了咽口水,缓解喉咙的剧痛,但说出来的句子仍旧是断续的。
    “师父……那日在狩猎场设陷阱的人,不是大皇子。”
    2

    “景宁对我说,她求子锦赐婚,是想保你平安。”
    “……”师父欲言,我却加快速度。
    “她听到子锦与御医的对话,御医说不能为你用那些药,说时日不足以全清狩猎那日所中的毒素,药毒相交,两相压制纵有一时起色,必伤根本,终有一日药石罔顾。”
    “玥儿。”师父开口。
    我并不让他:“那夜子锦到府中,与师父在房内说了些什么?他要你站在他这边,与他一同对抗王家和大皇子是不是?他知道你是不会拒绝他的,因为他之前对你的种种,都让王家把你视作眼中钉,他们恨你防你怕你,所以设计了那么阴毒的陷阱来害你。”
    “玥儿。”
    我抢断师父的话:“那支弩箭上所淬的毒是我解的,御医只知道师父被暗箭射伤,就算他们知道你中毒,又怎会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
    我说到这里,已是双目尽红,抓住两边扶手的手指根根用力,指甲刮擦过坚硬木头,发出轻微的声响。师父眉头微蹙,伸手过来握住我,不让我继续用力下去。
    “玥儿,不要说了。”
    “师父,我们都错了,不是王家,不是大皇子,是……”
    “玥儿!”
    我的话没能再继续下去,师父双目一肃,巨大的压力将我笼罩期间,我双唇颤抖,只觉呼吸不畅,原本的句子就这样断了。
    师父与我面对着面,目中肃色消退,脸上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来:“不要再说了。”
    我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乱光频闪,许久之后才说得出话来:“师父,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已知道了。”
    师父闭了闭目,伸手抱住我,一只手按在我后脑上,让我趴在他胸前,不要我再看到他的脸。
    “玥儿,你听我说,这世上不是人人做事,都可以随心所欲的。”
    我挣了一下,想要抬起头来,但被师父的手掌按着,根本无法动弹。
    只能听他慢慢地说下去。
    “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并没有人逼迫我,或许有的人不明白,又因为这不明白,做出些事来,他们亦觉得是不得已的,只是因为害怕。”
    我听到这一句,心中哗然一声,双目顿时泪如泉涌,将师父心口处衣襟打湿一片。
    “我不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人也会害怕?”
    师父一直不放开手,声音就在我耳边:“一个人心中最紧要的东西,就是他最怕的,没有的时候怕得不到,得到了又怕留不住,就像瞎子的光明,聋人的听觉。”
    我接下去:“还有这万里江山……”
    师父身子一动,低下头来用唇阻止我的声音,我与他吻在一起,因为一切说透之后的疲惫,心中生出抵死的缠绵来,唇齿纠缠,只是不愿分开。
    吻到呼吸不能顺畅,意识就有些模糊,朦胧间被师父抱起来,到了床上也不愿放开手,好像一放开,他就会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渐渐身体就热起来,衣衫被解开的时候感觉到的那点凉意也是我想要的,又伸出手指去解师父的腰带,结子是早上我亲手打下的,解开的时候却颇费了一点功夫。
    还是师父自己动了手,最**着我的双手,把解开的腰带缠在我的腕子上。
    轻微的束缚感让我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声音也模糊起来。
    “师父,你在绑我……”
    “绑住你,你便不能走了。”师父的回答混在又沉又急的呼吸里,更像是一声模糊的**。
    我双手被这样缠着无法动弹,身体深处传来的感觉便更加强烈,全身皮肤起了一层细微的战栗,眼角都湿润了,腰不自觉挺起,艰难呼吸中仍旧无法克制自己的声音,一切太过强烈的时候,忍不住紧闭着眼在枕上左右辗转。
    师父伸手扶住我的后脑,让我的脸面对着他,情动的时候也不闭眼,咫尺间紧紧看着我,眼中如有云起云灭,却总含着一双我的影。
    我在那紧迫不离的目光中失了神,滚烫热流冲破胸口,逼得我叫出声音来。
    “佩秋,佩秋。”
    师父在这连绵的叫声中俯下身来,胸口贴着我的胸口,脸颊紧靠我的脸颊,潮热而汗湿的皮肤一旦相贴就好像会融成一体,我在他急促的喘息与颤抖中重复。
    “我不走的,我与你在一起,无论去哪里,我都与你在一起。”
    师父翻了个身,张开手抱住我,把我的脸放在他的心口上,说话时胸膛传来些微的震动。
    “我知道。”
    我说完这句话,也就再没一点力气了,只拿汗湿的鼻尖蹭了蹭他的胸口。
    我被师父这样抱着,只觉得一切满足,又疲累至极,朦胧间就要睡过去,耳边却传来师父低低的说话声。
    “豫州兵马司请调援军赶赴雁门关,豫州兵马将军沈拓的父亲是当年镇守山海关的沈老将军,与我父亲有同袍之谊,我与他自小相交,对他颇为了解。”
    师父突然说起军国大事,我只当他心中一直放不下那些,也不敢插嘴,只是又蹭了蹭他。
    师父胸膛轻轻一震,像是笑了,手臂收了收,将我抱紧一点:“怎么跟猫儿似的,莫睡,听我说完。”
    我像来听话,这时也努力张了张眼睛,应了声:“嗯。”
    “沈拓性情沉稳,又熟习兵法,很是个将才,我拟用他统帅左右二翼,另用陈庆为阵前先锋,陈庆行事利落,也懂得因势变通,过去多次奇袭敌营,可惜韩云……原该是他们两个同为先锋才是。”
    我听到陈庆的名字已有些难过起来,再听师父提到韩云,顿时鼻梁一酸。
    我在军营里的时候,除了徐平之外,就是韩云对我最是亲善,我仍记得那夜韩云跪在将军府里,对师父说不愿留在京城,宁愿回去驻守边关时的样子,他说他宁愿把血留在战场上。没想到到最后,他的血却是流在了父子兄弟相食相残的皇宫里。
    师父像是知道我的感觉,手臂紧了紧,无声地安慰了我一下。
    “此次若能擒获耶律成文与大皇子,外则大伤辽国元气,内则尽除皇族隐患,子锦正值青年,有沈拓陈庆镇守边关,即使没有我,以他之能,二十年的太平盛世,总是无碍的。”
    我茫然地听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又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结巴着。
    “师,师父,你是说,等雁门关胜了,你就会和我,和我一起……”
    “我已与他说过,这一次,便是我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玥儿,你可愿与我一起去?”
    我点头,只觉得自己整张脸上都能绽出欢喜的光来,又因为说的是根本心意,开口简单畅快。
    “当然,师父,我愿意与你在一起,不论生死,不论去哪里。”
    师父微笑,我兴奋得直喘气,眼前只看到他眉目如墨,唇若朱砂,一时心动神摇,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凑过去就吻在他唇上,力道没有控制好,唇角撞在他的牙齿上,忍不住吸气。
    吸着气又被师父将舌头卷了去,腰被握紧了,那掌心里的温度令人无法忽视的滚烫,我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但是……
    我心中全是尖叫声。
    师父,天都没黑呢,我们在房里这样,再这样,又这样,反复这样……明天我会没脸走出去见府里其他人呐……
    3

    醒来的时候,天仍未大亮。
    我身子一动,枕了一夜的胳膊就紧了一下,师父眼睫微动,声音模糊,问我:“去哪里?”
    我对他的反应噎了一下,立刻低声解释:“我去厨房,看一下早上的粥。”
    说完心里默默自责,觉得自己昨天出宫后耍的那顿脾气实在不应该。
    师父少年时将我捡回去,手把手的养大,自是疼爱,太师父也一样,表面上爱说我几句,其实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有什么事就先做出一副护短的模样,所以我自小养成了习惯,每次发起脾气都先是山河决堤的一顿哭,然后赌气离家出走,虽然跑来跑去都是在白灵山上,但也让他们一顿好找,后来长大了,也知道这举动任性,心里发誓再也不做了,行动上坚决执行。师父大概是好不容易对我放下心来,没想到昨天又看到我闷不做声地在房里收拾东西,一副离家出走不告而别的样子。
    我该一开始便与他说清楚,但那时候心里仍旧难过着,一直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才后悔。
    这世上最不该让他担心难过的人就是我,我却一犯再犯,真是没用透顶。
    “厨娘大婶分不清楚粥里该放哪些药材。”我一边解释一边从师父怀里爬起来。
    师父半睡半醒地,一只手拢在我的腰上:“什么药材?”
    我就脸红了,两只手努力,把他的手拿开,跳下床去穿衣服,结结巴巴地:“就是补……补身子的药材。”
    等走到门口,又保证那样说了句:“我很快就回来。”说着心里舍不得,又回过头去看他,师父像是又睡过去了,半侧着身子,乌黑睫毛安静地伏在脸上,一只手搁在身前,明明是空的,却仍是怀抱着什么的姿势。
    我心软得,只想走回去钻进他怀里,幸好脑子里还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憋着气推开门走出去才好一点。
    我一路走一路懊恼,想这样下去如何了得?以后岂不是一步都离不开师父?
    因为翻来覆去地这样想着,一条长廊都快走完我才觉得有些异样,左顾右盼之间,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奇怪着——怎么今天早晨,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时间确实是早,侯府也一如往常的大而空旷,淡薄的晨雾漂浮在深深长廊与廊外的小桥流水间,府中常住人口板着手指头都能够数清楚,所以大多数时候走来走去都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偶尔小童们有急事来找,都要跑得气喘吁吁。
    只是……这样静到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早晨,还是太奇怪了。
    没有远远传来的晨间洒扫声,没有隔着数间屋数道墙的小树凤哥他们的嬉笑声,也没有徐管家走过时常响起的叫这个叫那个的声音,甚至连徐平都不见踪影。
    厨房已经快到了,我在走廊的尽头停下脚步。
    徐平是每日都在师父门外守着的,为什么刚才我出门的时候,连他都没有看到?
    “小玥……夫人。”
    有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抬头,看到厨房窗里晃动的人影,天未大亮,厨房里还点着灯,加上炉膛灶火,窗纸里透出黄蒙蒙的光来。
    那声音,不是厨娘大婶还有谁?
    原来不是没人,我心一松,脚下一动便走了过去。
    或许是太早了,大家还没起床呢,至于徐平,昨晚我叫得嗓子都哑了,任谁在门外都会想赶紧避开的吧?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性,整张脸腾的红了,走进厨房的时候恨不能把整张脸都捂起来。
    “厨娘大婶,我来了。”我踏进厨房的门。
    偌大的厨房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只有灶上热气腾腾的蒸笼与粥煲,炉膛里火光明亮,整个厨房都是暖洋洋的。
    “大婶?”我奇怪,厨房连着柴房与储藏室,我正想走过去找她,却听见哧哧的沸腾声,滚烫的白粥顶开粥煲盖子,眼看就要从煲里溢出来。
    我心里一急,赶紧跑过去揭开盖子,盖子滚烫,我放下后又甩手指又摸耳朵,被烫得直吸气。
    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来不及回头就说:“大婶你去哪儿了?粥都沸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只把手伸过来,手中拿着一块白色的布,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潮湿的布上一股刺鼻气味,我待挣扎,却已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等我醒来的时候,睁眼就是一片漆黑。
    只觉得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就连嘴巴都被皮绳勒住,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我反复睁了几次眼,却仍是一丝光都看不到——惊慌中只觉得自己是瞎了。
    心里拼命念着要冷静,冷静下来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深深呼吸,想让自己能够镇定。
    渐渐感觉到自己是躺在柔软的被褥之中的,因为是被仰面半卷着,想移动身体都不行。
    只能确定自己是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也没有一点光线。
    这样的感觉,竟像是在一个密闭的棺材里。
    我大惊,难道我已经死了?
    转念又觉得不可能,自己明明还在呼吸,被绑了太久的手足感觉麻木,但仍是能够感觉到血液流动的。
    我冷静下来,开始回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身下传来连绵不绝的轻微震动,像是在一辆平稳前进的大车上。侧耳静听,外面传来的声音极其模糊,根本无法分辨。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是谁把我从侯府里带出来的?又是怎样把我带出来的?师父一定在找我,若他找不到我,若他找不到我……
    我想到这里,脑海中就只剩下我最后看到他的那一眼,他在未亮的晨光里侧身睡着,明明怀里是空的,却仍是怀抱着什么的姿势。
    即使是这样的境况中,我都心疼起来。
    我怕他找不到我,怕他担心,难过,更怕他又因为我,陷入某个阴谋与陷阱里。
    身下的震动突然间停了,原本隐约模糊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世界一片死静,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在死一样的黑暗中,满心悚然。
    头顶“咯”一声响,随之有光射入,照在我的眼睛上,并不明亮,但仍刺激得我立刻闭上眼睛。
    熟悉的声音响起:“睁开眼吧,小玥,我知道你醒了。”
    我猛地睁眼,无法置信地瞪视着那张面孔。
    4

    “要喝水吗?会不会渴?”他这样说着,伸手过来将勒在我嘴上的皮绳解开了。
    我张了张嘴,劫后余生的感觉冲上来,要不是手脚还被绑着,差点就要向他扑过去:“季先生,你来救我?师父呢?”
    季先生穿着件厚厚的袍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衣领,脸上仍是带着微笑的,却并没有解开我手脚绳子的意思,只是一手把我扶起,另一手拿着一个装水的皮囊过来,示意我就着喝两口。
    冷风从破损的窗户外一阵阵地吹进来,刺骨的寒。
    四周悄无人声,我低下头,看到自己坐在一具开着盖的乌木棺材里,棺盖斜搁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季先生身后是荒废的神像,残破的幔幡一直垂落到地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里冷,要不要添一件衣服,我给你预备了皮袍。”
    季先生这样说着,真的起身,从包里取了件皮袍给我披在身上。
    我眼中的喜悦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动与惊恐,再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连温度都没有了。
    “季先生,原来是你。”
    季先生并不答我,只低头往面前的火堆里添了根树枝。
    我身上披着皮袍,却觉得自己好像是沉在冰水里。
    破口大骂也是没用的,更何况我也不会,我咬住上下牙,阻止它们发出互相碰击的声音。
    “我们在哪里?”
    “长门关外,我们已经出关了。”
    我听过长门关这个地名,长门关地处幽州与并州的交界处,距雁门关并不太远,若是出关……那就是辽人的地方了。
    这样说,我已离京城千里之遥,不但被人掳劫,且是被送到敌军手中去了。
    我吸口气,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过了几日了?”
    “七日。”季先生耐心极好,还对我解释:“这麻药虽好,但连用七日已是极限了,再用只怕你承受不住,撑不到上京。”
    我手指一动,季先生看了我一眼,又道:“不用找了,你出来时仓促,原本也没带什么,我又搜过你的身体。即便你仍带着常用的药物,这里全是沙漠人烟稀少,你若逃走,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出十里便倒下了。”
    我渐渐绝望,声音低下来:“季先生,你要送我去耶律成文那里吗?”
    他想一想,竟不推脱隐瞒,直接道:“是。”
    我双唇一抖,许久才又开口:“季先生,为什么是你……”
    这一次季先生不再回答我了,我也知道,这回答大概是永远都等不到的。
    我开始长久的沉默,身体感觉迟钝,饥饿与干渴超过极限,反而没了进食的欲望,只是坐在那里,就觉得耗尽身体中残存的所有力量,只有脑子里的思想无法停止。
    这样说来,一直都是季先生。
    如果是他,那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那日我与韩云在山前遇到季先生,他从山中出来,我们入山后便遇上辽兵杀人放火,我更是被他们掳去。
    耶律成文不知道子锦是十二皇孙,却知道我是将军徒弟,知道我是女儿身,若不是季先生透露,他又怎会得知?
    至于我被带出侯府的那个清晨,如果不是季先生,又有谁能够这样轻易地进入侯府,又有谁能够让所有人都毫无防备……
    脑海中突然跃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整个人都因它结了冻,想要转过眼去看季先生,却连眼珠都怕得凝固了。
    季先生不愧是军师,不等我开口便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从架子上将烘热的面饼拿下来,一边掰开一边转过头来对我说。
    “放心,府里的人没事,只是被麻翻了而已,厨娘叫过你之后便被我送进柴房了,至于徐持……”
    我终于有了动作,双目血红地看住他。
    “我并未遇见他,我带你离开的时候,他还未醒吧。”季先生慢慢把话说完,然后把手中泡了掰碎的面饼的汤碗端到我面前,一手举勺放到我嘴边。
    我双唇紧闭,偏过头去。
    “吃一点,你已经到极限了,不吃会虚脱而死的。”
    我用沉默回答他。
    他却是固执地持着那勺子不动,又缓缓道:“小玥,若你不吃,就再也见不到徐持了。”
    我一怔,睫毛颤动,来不及遮掩眼睛便湿了。
    原本抵在我唇边的勺子一顿:“怎么?难道徐持的伤真是不好了?”
    我怒视他,双唇微张正要说话,那勺子热汤就趁势被塞了进来,我一时不防被灌了这一口,顿时咳呛起来。
    背后传来几下点摁,全在通气穴位上,立刻将我的咳呛止住,我缓过一口气再看季先生,目光又是不同。
    军营里的所有人都一直当季先生是文弱书生,没想到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认穴精准,出手如风。
    这样的人却是辽邦奸细,还做了军师,不,我听徐平说,季先生在徐老将军在世的时候便是他的幕僚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季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能够看透我所想的一切,片刻之后又开口:“很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我“……”
    “这样吧,如果你把这碗汤喝下去,我就告诉你。”
    我猛抬眼,目光与他相交,半晌才答出一个字来。
    “好。”
    季先生继续勺汤,我不再出声,一口一口将那碗泡了面饼的肉汤喝了下去。
    热汤落肚,虚脱的感觉便好了许多,待到汤碗见底,季先生便收回手,拿着碗勺站起身来走出去。
    我目光跟着他,见他推开门,外头就有人走了过来,也不进来,只立在门外与他说了两句,最后接了碗勺走了。
    他走回来的时候,对着我满脸的疑问笑了笑,居然对我解释:“外头是我雇来的脚夫,明早便打发他们走了,会有人从上京那里过来接应我们。”
    我盯着他不出声,脸上清楚地写着我想说的话。
    他在我身边坐下,将火堆拨动了一下,有风,吹动黄色的火光,在他脸上映出明暗不定的影子,也让那张熟悉的脸变得陌生。
    “夜里冷,没有火是不行的。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季先生终于转过脸来,如同过去一样平静地微笑着,好像只是要与我聊聊今日的天气。
    5

    “我与徐家颇有渊源。”季先生一开口便是这句话:“十几岁时便在徐持父亲身边做了亲随,那时徐将军正当壮年,天下皆知的名将,现在回想起来,仍是风采盛极。”
    我从未见过师父的父亲,也想象不出他的样子,但每每听到别人提起他,总是尊重有加的语气,就连太师父都不例外。
    “徐持长相从母,说起来,徐夫人也是将门之后,玉门关一役……真是个烈性女子。”
    我想到太师父在溪边说“他便一箭射死了徐持他娘。”“天下人都道他是战死沙场,其实他是自己去的。”
    刚才那碗肉汤带来的一点暖意尽数从我身体中褪去,我低下头,浑身发冷。
    不过是一点私心——但这点私心,是致命的。
    季先生用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望着我:“不要害怕,耶律成文很看重你,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把你送到阵前去的。”他这样说着,又想一想:“还要看是否是徐持亲自带兵上阵。”
    我咬咬牙,忍不住便开了口:“季先生,你与师父有嫌隙?”
    “当然没有。”季先生答我,异常肯定的口气。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为辽人做事?”
    我点头。
    他笑一笑,并不带温度的。
    “因为我本就是个辽人。”
    我如何都不能想到这个答案,顿时双目圆睁。
    “不可能。”我低叫,我见过辽人的样子,季先生面目清秀,一派江南文士之风,怎可能与那些高鼻深目联系起来。
    “我母亲是江南人,祖籍金华,外祖原是个州官,后犯了些事,被降职后远放边疆,母亲被辽人所掳,逃回来之后才生下我。”
    “你父亲是个辽人……”
    “是。”季先生点头。
    “可你母亲是被掳去的,既然她是自己逃回来的,她一定很恨那个人。”
    季先生突然抬头看我,双目如同刺骨寒潭,看得我一颤。
    “她确实很恨他,但这世上还有比被人掳劫玷污更为可恨残酷的事情等着她,相比之下,她没有逃回来或许才是对的。”
    “……”他的表情与声音令我觉得恐惧。
    他看着我:“怎么了?不想听下去了?”
    我吸口气:“不,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继续,声音转沉:“我母亲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原以为噩梦已经过去,不曾想外祖见她怀着身孕回返,竟当场拔剑想要将她刺死。”
    “为什么!她是他女儿啊。”我叫了一声,纯然无法置信。
    季先生笑之以鼻:“那又怎么样?我外祖自诩江南大儒正道,在他眼中,女儿被异族所掳,就该自尽以保全烈女清白,若苟且偷生,那正是该死百遍有余。”
    我在山上长大,师父也教我读书,但烈女之说还是头一次听说,至于所谓大儒正道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我听得瞠目结舌。
    “虎毒尚且不食子,父亲杀女儿,连人性都没有了,这还算什么正道?”
    季先生听到我这样说,看着我的目光就慢慢有了些温度,最后突然低头,看着那火堆说话。
    “小玥,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我心里伤感,低声道:“季先生,你教了我许多东西,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我的长辈。”
    “是吗?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答不上这句话,又沉默了半晌,许久才开口:“季先生,你还没有说完。”
    季先生点头,很是守信地继续说了下去:“外祖母竭力阻止,以死相挟,终于将我母亲从外祖手中救了下来,但母亲随即被幽禁起来,数月后艰难万分地生下了我。之后外祖等来了皇旨,官复原职回到江南,但仍旧不欲有人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对外只宣称她已死了,至于我,更是连天光都不得见。外祖母抑郁成疾,最后在我五岁时病死,母亲备受煎熬,绝望不已,终于在那一年的中秋夜里,伴着满府的丝竹弦乐,悬梁自尽了。”
    季先生讲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站起身来走到破损处处的窗边微抬头:“说起来,那一夜的月亮,也是这样圆的,睡前母亲给了我一块月饼吃,又抱了我许久,现在想起来,那块月饼的滋味真是永生难忘。”
    “季先生……”
    他回身,声音微讶:“怎么?你哭了。”
    我并不想哭,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别哭,这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更何况我母亲的仇已经有人替她报了。”季先生走回来。
    “谁……?”我开口,声音模糊。
    “我父亲。”季先生吐出这三个字,让我再次愣住。
    “你父亲……他不是个辽人吗?”
    “是。”季先生点头:“那夜过后,外祖着人拿一根链子将我锁在房中,我粒米未进地饿了三天,还以为自己必死,没想到到了第三个晚上,府中来了一群蒙面人,领头的便是我父亲。”
    “他怎么知道你在哪里?”
    “是我外祖母死前托人传信与他,希望他能够将我与母亲带走。可惜他晚来了一步,若他早来三天,我母亲也不会死。”
    “可她恨他,不是吗?”
    季先生点头,又摇头:“我父亲是辽国右将军,将她掳走之后待她甚好,但我母亲性子倔强,不愿在辽国生活,又日夜思念父母,整日郁郁寡欢,所谓逃回,其实是他不忍她痛苦,将她放回来的,没想到最后却是从我口中听到她悬梁自尽的消息。”
    我“啊”了一声:“他放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你。”
    季先生并不回答,只接着说下去:“当晚我父亲大开杀戒,将府中所有人屠戮殆尽,府中血流成河,外祖倒也硬气,破口大骂中被他一刀劈下头颅,到死都没有一点悔意。”
    我听他用冷漠的声音说完这段话,双目望着窗外,好像那一幕就在眼前,脑海中浮现的可怕画面令我像一片风中的落叶那样发起抖来。
    “怎么了?很冷?”季先生低头看我。
    我闭一闭眼睛,声音苦涩。
    “季先生,你告诉我这些,是因为我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6

    第二日一早季先生便打发了那些脚夫,过不多时果然有一队士兵来接应我们,领头是个副将,会说些汉话,对季先生很是尊重。
    我已被带入辽国境内,那棺材便用不着了,季先生带我上了拖车,车上空间并不大,但铺着羊皮垫子,虽然简单却很舒适。
    “从这里到上京还有两日行程,我送你过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眼睛看着他,心里想到的却是那个目睹母亲悬梁自尽的五岁男孩,憎恨与不忍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为什么要送我去上京?想要抓我的不是耶律成文吗?他在雁门关吧?”
    “你会见到他的。”季先生只答了我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到了正午时分,队伍在一小片绿洲边停了,副将请季先生下车,我也被带了下来,士兵们都已经下马,围坐在一起进食休息,自有人递上水袋与干粮来,还有撕开的肉干。
    此地黄沙千里,押送我的又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大概是看我已经没有了逃走的可能性,上车前他们便把我的手脚放开,这时也递了食物给我,示意我吃。
    我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人就立了眉眼,大声说了句什么,我也听不懂,更没有与他交流的意思,只把头别了过去。
    季先生坐到我身边:“怎么?又不肯吃东西了?”
    我咬牙,正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大地震动,远处有滚滚沙尘,仿佛扬起半天黄云,正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些士兵立刻扔下食物立起身,有几个已经拿起武器跑向自己的马,但那片沙尘来势迅猛,转眼就冲到我们眼前,当先一人猛然勒马,在高处眯眼扫过我们这一群人,然后跳下马来,大步走向我。
    来的正是耶律成文。这身穿铁甲的巨人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不知在沙漠中疾驰了多久,铁甲缝隙中都蒙着一层厚厚的黄沙,却仍是须髯如戟,双目精光四射,笔直望向我的目光简直能够割破我的皮肤。
    我被他这样看着,情不自禁地在漫天黄沙中后退了一步。
    我身边的士兵全都低下身去行礼,就连季先生都对他欠了欠身。
    “枢密使大人,好久不见。”
    耶律成文一点头:“季先生,好久不见。”说完手就已经抓在我的肩膀上,一下将我拖到他身边。
    “放开我!”我尖叫。
    他哈哈大笑,索性抓着我翻身上马,回头说了句:“我带她先走,你们慢慢来。”说完一抖缰绳,竟是带着我飞驰而去。
    马背颠簸,我用力挣扎,却被他越箍越紧,他脖子上围着狼皮,强烈的气味钻入我鼻中,那手臂的力量勾起我恐怖的回忆,我知道这样下去凶多吉少,奋力挣扎中也忘了害怕,只想不顾一切地推开他,用尽全力的猛烈动作居然也有了些效果,但还未挣脱出去,耶律成文便再次勒马,险险将差一点就要跌下马的我捞了回去。
    “别动了!再动我把你捆起来。”
    我的回答是冲他吐了口口水。
    耶律成文一时不防,被我劈面吐了个正着,气得脸都青了,狠狠抹了一把脸就对我扬起手。
    我见他大手如同蒲扇一般,若是全力拍下来,必定是连我的脸都要拍烂的。
    我闭眼,默念了一声师父,只等他的巴掌落下来。
    没想到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心中一惑,正要睁眼,却觉得脸上一沉,我惊得猛睁眼,那耶律成文的手已经落下来了,就在我脸上狠擦了两下。
    那只大手几乎盖住我的整张脸,粗糙手心刮得我皮肤微疼,揉的时候是用了力气的,但并不大,否则以他的手劲,我脸皮都已经破了。
    “这就吓住了,没用。”耶律成文斥了一句:“别挣了,跌下马去摔断脖子。”
    后头的骑兵已经跟了上来,耶律成文大声说了句什么,立刻有人递过皮绳来,他握住我的双手反拧到背后,手法熟练地绑牢,然后又将我的双脚绑上皮绳,我之前一顿挣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得屈辱地被他像只羊那样拎起来捆了,挣红了一双眼也没用。
    耶律成文将我捆完后放到马鞍上,再次起步,却不再纵马飞驰,速度慢下来许多。
    “听说你嫁给了徐持。”
    我面朝下挂在马上,头脑充血,也不想答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有什么好?不是说病得快死了吗?”
    要不是这样的姿势,我又要对他吐口水了。
    我切齿,颠簸中开口:“你掳我来想用我威胁师父?不用妄想了,你是他的手下败将,无论耍什么阴谋都不会得逞的。”
    耶律成文“哼”了一声:“北海一役,徐持趁夜偷袭烧我粮草,这才侥幸得胜,若是两军阵前对垒,我也未必输他。”
    我也“哼”了一声,半点不客气:“说什么两军对垒,我师父还没来,你便怕得要逃回上京去了,不敢真刀真枪与我师父面对面,只敢在背地里派奸细掳人家小,阴险小人!”
    耶律成文气极反笑,索性把我翻过来,一只手抓着我让我侧坐在他身前,对着我说话。
    “你说谁是阴险小人?”
    我豁出去了,恨道:“有种你就杀了我。”
    耶律成文双眉一动:“我是要你来救人的,杀你干什么。”
    救人……?
    我愣住,一脸惊疑地看着他,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7

    我没再问耶律成文他究竟要我救什么人,他也没有再说下去,上京是辽国都城,距离长门关有将近两百里,耶律成文所带的骑兵队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路,像是急着要把我带回去。
    我一开始还被他带在马上,后来颠簸太过,我吐了数次,他只好将我放回拖车上,仍由季先生看管。
    我心知自己离师父越来越远,渐渐也有了绝望之意,上京是辽国都城,距离边关路途遥远,就算我侥幸逃脱,这漫漫黄沙无粮无水,就如季先生所说,不出十里我便死在路上了。
    我被绑在拖车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全都是太师父对我说的那段话,渐渐只剩下恐惧,怕自己会重复师父娘亲的惨剧,更怕师父因我而落入险境。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手段,当年师父的娘被带到阵前,看到自己被用来威胁自己的丈夫,她是怎样的绝望?而徐将军射出的那一箭的时候,又是如何的煎熬与痛苦。
    痛苦到——只能用死来平息。
    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了,张开的五指什么都抓不住,就连自己的生命都是空的,再没有一点用处,徒留祸患。
    我一整天都拒绝进食,到了晚上,耶律成文便端着汤碗走过来,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张开嘴巴,一碗汤直灌下去,灌完我便张口呕了出来,他一脸怒意地指着我:“你敢吐出来,我就再灌你一碗,灌到你不吐为止。”
    季先生立起身来阻止他:“让我来。”
    耶律成文还要说话,季先生却用辽人的话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听完脸色铁青,却也不再坚持,最后竟摔碗走了,季先生在我面前蹲下,低声开口,仍是那句话:“小玥,你若是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徐持了。”
    我目眦欲裂:“活着让你们用我威胁师父?让玉门关那日重来一遍?”
    季先生双目望进我眼中:“无论你是生是死,徐持都会不惜代价来找的,但在此之前,他一定会先解决雁门关之困,家国天下,孰轻孰重,他这个做将军的,一向比谁都分得清楚。”
    我对他的恨意全写在眼里:“季先生,当年那件事,也是你做的对不对?”
    他并不直面答我,只道:“无论你信不信,徐夫人之事非我所愿,徐将军战死沙场……我亦觉痛惜。”
    我突然想起子锦说的话——无论你信不信,我心中对他总是与对别人不同的。
    我脱口道:“你们这些人,都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徐将军真不该信你,留你在身边,连我师父也……”
    “你可知道,我曾救过徐将军的命?”
    我愣住。
    “我十几岁时在长谷关外的峡谷中遇见徐将军,他单人独骑,中箭垂危,是我把他送回军营的。”
    “你……你早有计划,别有用心。”
    “徐家一门忠烈,世代护国,我心中自是尊重,为将者万里征战,终年枕戈寝甲,戎马倥偬的日子并不好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我齿冷:“出卖他们,就是你尊重他们的方式?”
    季先生平静地看着我:“不,我是在帮他们,帮他们完成自己的选择。”
    我露出“你是个疯子”的表情。
    他一笑:“你听不懂,我不怪你。小玥,没有人能够逼迫徐家人,为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护国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我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玥儿,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并没有人逼迫我。
    我自鼻梁一酸,却听季先生又道:
    “一个人的能力越大,他可选的也越多越大,但这世上的万物是平衡的,有得必有失,有因必有果,我母亲选择离开我父亲逃回来,她就得用死去承担后果,至于徐持,他选择了一条与他父亲一样的路。”
    我听他提起自己的母亲,心里那点抹不掉的同情与可怜就再次升上来了,一时无语。
    “人所得到的应该与他失去的相当,有能力的人自当知道这一点,要的越多,失去得也就越多,单看你是否能够承受。所以这世上做大事的人,所承担的痛苦也比平常人多得多。徐家世代为将,掌天下兵马,立朝堂之首,享万民敬仰,这些没有付出怎可能得到?”
    我辩驳:“师父一心为国为民,天下人都看到了。”
    “是,但就是这样的人,却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一愣,想起太师父的话。
    ——不过是一点私心……
    我的心像是被锐器戳破了一个洞,几乎能听到血浆从里面汩汩地流出来的声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将军也是人,也想有人陪在自己身边,想要一点温暖,这有什么错?”
    “没有错,可这点私心,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再如何无坚不摧的人,只要找准了他的弱点,便能一击必死。”
    我发起抖来:“季先生,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季先生看着我,慢慢道:“真可惜,若没有你,徐持必成一代名将。”说完想一想,又道:“就算有你,这一役,他也定能名垂史册,你也很想亲眼看到吧?”
    我“……”
    “所以你要活下去。”他这么说着,又去端了一碗肉汤来,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居然笑了:“别这样,做将军固然牺牲良多,但还有更可悲的人呢。”
    我垂下眼,半晌之后才哑声道:“你是说……做皇帝的人吗?”
    季先生一愣,再开口看我的目光又是不同:“小玥,你聪慧过人,既然你明白,就应该知道这世上所有称孤道寡者,都是拥有一切而又一无所有的人,他们不能有朋友,不能有知己,更不能有爱人,他们的痛苦,是你无法想象的。”
    我静静听着,许久以后才一字一字地回答了他。
    “你说得对,但那是他们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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