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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进宫


第二天起来上路,无非是晓行夜宿,直到终于望见夕阳下那座巍峨大城的剪影。  两年了,终于回来了!

      别的地方都不去,直奔位于城南的行馆。待得到了江苏行馆门前,执事和一班下人已经在此迎候,按照吴椋的指挥卸行李,分派房间。秦禝先派了人,赶在宫门下匙之前去报了到,又派了人到齐王府里和秦家大宅去通报一声,这才在堂上安心坐了喝茶,看着外面闹哄哄地一片忙乎。

        举凡返京陛见的官员,没有赐见之前,是不可以先回家的,当然更不可以与其他的官员做往来应酬,只能在落脚处等候召见。于是明明离开秦家大宅不远,和嫂子却是咫尺天涯,再也打不了主意的,这一晚只好在江苏行馆中独居,孤枕入眠。

        睡到凌晨三点,便被吴椋叩门唤醒了。

        “爷,到点了。”

其实还没有睡够,但这一声一唤,立刻睡意全无。起身把桌上的冷茶灌了两口,由吴椋伺候着,把全套公服穿起。

穿戴完毕,来到大堂一看,已是烛火通明。江苏行馆的执事自是殷勤得不得了,茶水点心都伺候齐备了。秦禝就着热茶,掂两块点心用了,拿送上的热手巾擦了脸,便双手抚膝,静静坐等。

        过了四点,宫里来传旨的太监果然到了:“奉旨,着江苏巡抚秦禝午门候见!”

        传完了旨,秦禝放了一道赏,那两名太监却不急着走。

        “秦大人,李总管交待了,叫我们伺候您进宫。”领头的那一位,神态恭谨的说道。

        “哦?那倒生受两位了。”

        秦禝笑着点点头,自去上了行馆大门外早已等候的轿子,由这两名太监骑马带路,吴椋和两名亲兵在后跟随,在夜色沉沉的京城大街上,逶迤前行,一路来到紫禁城的午门。

        此刻宫门还没有开,不过就算开,亦不会开午门的正门——只有皇帝出行,皇帝大婚时迎娶皇后,殿试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入宫谢恩这三种情形,才会大开午门。其余的时候,觐见的官员要专走午门东首的侧门。

        因为赏得厚,两名太监相陪得极是殷勤,直到侧门开了,才由里面出来的一名执礼太监把他带了进去,过金水桥,进了太和门,便沿着西首一路前行。

        这一回,与他第一次进宫的心情就大不相同了。原来作为御前侍卫,内廷行走,依例轮值,宫里的这一套已是熟悉得很。不过再见到宫中的森严气象,一路上的侍卫太监无不紧靠墙边行走,那副敬慎恐惧的神色,仍不免让他生出感慨。

        等到进了隆宗门,行过中枢处的时候,却赫然跟正站在门口的彭睿孞打了一个照面。秦禝虽然也已成了大员一方,但中枢大臣是实际上的“当朝宰相”,特别是彭睿孞,不仅是中枢诸大臣中最能干的一位,更是齐王一脉的“自己人”。一别两年,本该问安,但限于陛见的礼仪,无法出声寒暄,于是两人都是以目视意,微微一哈腰,便算打过了招呼。

        到了候见的朝房,带班的御前大臣却不是齐王。

        “世子!”秦禝眼睛一亮,含笑长揖为礼,“倒是今天运气好,见着您了。”

面前的一个人,小眼高颧,身材健硕,正是诚郡王的长子也就是诚郡王的世子。他是世子的身份,新近点了御前大臣,这天秦禝陛见,便是轮到他带班。    

        等到江宁破城,正如刘秉言告诉秦禝的一样,这些在京的亲贵,因为诚郡王的缘故,渐渐形成了一股对地方大臣不满的暗流,因此对龙武军的兴起和秦禝的封侯,大表赞赏。

        “文俭,恭喜!”诚郡王世子诂仍是那一股子豪爽的劲头,咧嘴笑道,“今儿不多说什么,回头下来,我请你喝酒!”

        听说他要请喝酒,连酒量极好的秦禝,也不由微生惮意——酒量再好,那也得看跟谁喝,只要一进诚郡王世子的府邸,必定是要酩酊大醉才出的来。

        好在不会是今天。秦禝笑一笑,正要答话,从养心殿来传旨的太监已经到了。

        “着秦禝觐见,由诚郡王世子带领!”

  诚郡王世子抓起桌上的官帽往脑袋上一扣,也不说话,向秦禝点了点头,便当先走了出去。秦禝跟着他的脚步,出了朝房,来到养心殿的门口。

        “江苏巡抚秦禝候见。”诚郡王世子在门外躬身报名。

        “进来吧。”还是那个干净好听的声音答了话。

        这一回,秦禝与两年前的那一次来,大不相同了。

        上一次来,还是刚刚结束政变之夜,得到赏赐之后,觐见谢恩。一进九重,仿若梦游,到了养心殿门口,听到这一声“进来吧”,更是紧张到汗湿重衫。今天再来,已经变得很从容,迈步进殿,按照礼仪疾趋几步,看到了前面摆着的一个垫子。

        这个垫子,却是李孝忠替他安排的,特意往前摆了摆。

        这是太监们惯用的小花巧——凡是人缘好、打赏厚的官儿,就替他往前摆一点,这样跟皇帝回话,无须大声,就可以让皇帝听得很清楚,同时皇帝说的话,自己也能一下子就可以听得明白。

        反过来,则恨不能把垫子给他摆到门口去,那么觐见的人,每每就会有麻烦——声音不够洪亮,让皇帝听不真切,也还罢了,毕竟太后还可以让御前大臣过来问个明白,再去回话。可是皇帝所说的话,若是听不真切,那就麻烦了,未必还能说一句:“臣下听不清,请陛下大声一点”?

        今天是秦禝觐见,自然格外不同。李孝忠特意交待,要把垫子摆在“最最近”的地方儿。

        这些关节。秦禝不知道,也没有去想,到了垫子上,撩起官服,向下一跪。

        “臣秦禝恭请圣安!”

        “抬头说话吧。”这一句,仍是由李念凝来说。

        “谢太后。”秦禝把帽子戴起来,至此才可以抬头一望。

        果然是“最最近”的地方。两张淡黄色的纱幔背后,丽人的丰姿,隐约可见。

        照例,臣下陛见的时候,都是由东太后先问。这回也不例外。一般来说,她开头说的几句,无非是这两年你辛苦了,路上走了几天,可看见了什么没有之类的话,秦禝早已做了准备。然而今天东太后的一句话问出来。立时便弄得不像奏对的格局了。

        “秦侯爷,恭喜你啊。”

        话是好话,却让秦禝有一点失措——准备好的答案没用上,只得俯了俯身子,答道:“这都是皇上和两位太后的恩典。”

        “嗯。”东太后喜滋滋地说。她心里一直觉得对秦禝有所亏欠,这一回替他封了侯。算是补上了。“你是哪一天到京的?”

        自然是昨天,何须再问?秦禝心想,这位太后,有时候真是懵懂得有趣。

        “臣是走的海路,前天到的津门,昨天到的京城。”

        “路上可还太平?”

        太平不太平,当然问的不是海路。陆路的话,虽然没有遇到盗匪,但一路行来,民不聊生的情形,倒是见得不少,无论如何也说不上“太平”二字。

        “回太后的话,都是太平的。”

“你这两年在江苏打了好些大胜仗,辛苦了。”

        秦禝心中暗笑:原来还是这个套路,只是顺序有点不同。

        “臣蒙皇上和太后特达之恩,理当竭力尽忠。”

        到这一下东太后就没有话了,转头轻声说道:“妹妹。”

        *

        东太后问话的时候,李念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秦禝身上。

        她的心情,与东太后不同。东太后是高兴,她除了高兴之外,还混杂了一丝自豪和骄傲。

        李念凝的性子,做为垂帘摄政的西太后,自有一份敏感和虚荣在里面——当初那一夜,他还只是一个五品的将军,芝麻绿豆大的官。这一次再见到他,却已经是一位侯爵,主政一方的大员了。而这个男人,现在正替她儿子的江山在打拼。

        这个事实,让她的内心深处,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安慰和满足。不过虽然是心潮起伏,说起话来,却如往常一样的平静。

        “秦禝,你这次回京,要办军费的报销?”

        “是。”

        “龙武军不打算再打仗了么?”

        这句话问得极是锐利,仿佛一下子便将秦禝的用心看穿了——按照当时的惯例,如果接下来仍旧要继续打,又何必急于奏销兵费?

        “回太后的话,龙武军是国家财政一力养起,臣以为军费报办,当以明快为佳。迁延俞久,俞是繁难。”这是准备好的回答。并不为难,“按臣的一点想头,龙武军日后的兵费,要每年报办。”

        这个说法,巧妙地回避了龙武军是不是打算继续打仗的问题,但却很动听。其时的各支军队打仗,永远是在要饷,往往打了七八年下来。到了告一段落的时候,才开始办理报销。而这个时候,历年往来的账目,自然早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朝廷也只能糊里糊涂地准予过关,于是统兵的大员和各个将领都可以放心中饱,同时也白白便宜了户部的一班蠢吏。

        李念凝太后是当家的人。不过这个家,当得很为难,不仅没有钱,而且连底下的钱是怎么花的,都不能弄得清楚。她觉得秦禝说得很好,若是各支军队都能像龙武军这样。每年一回,把账目交待得明明白白,那该有多好呢?

        虽然眼下还不能这么做,不过她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赞许的意思。

        “这还真是个好法子。算是替国家在着想了。”

        从这里开始,结合着从去年到现在的几个折子。把到申城以来的几场战役,都细细地问了一遍。

        “我听说龙武军能打,但是现下没了战事也不能松懈。”

        “是,太后圣明!”秦禝赶紧接上一句,“所以光打败了隋匪还不够,非得把兵再好好练一练不可。”

        “嗯,”薄纱之后的李念凝,深以为然,点着头说道,“有这一支兵在江苏,我们也都放心的很,不过现在马贼闹得挺厉害,也不知道靠现有的兵力,够不够。”

        当然是够的,若说不够,岂不是龙武军又要顶上去?而且这次J剿贼的主帅是诚郡王,他儿子诚郡王世子诂此刻就垂手立在一旁,这是一句话都不能答错的。

        “够是一定够的,”这一句是总纲,非先说清楚了不可,然后才能再往下一层层地铺陈,“马贼大致是在安徽、河南数州之间奔突,现在剿贼的军队,算下来,单是正规的军队,就有十几万,人数确实是够的,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

        “诚郡王威名素著,有他统筹全局,几万马贼无非是在苟延残喘,拖日子而已。另有一桩事,要请两位太后明鉴,战阵上的情形,倒也未见得是兵越多越好,因为后勤粮秣这些东西,都需要供应运输,部队的指挥调派,也要灵便才好,若是人多得过了头,就变成了臃肿,反为不美。

        深宫之中的太后,于军旅上的事情本来就不能了如指掌,唯一最接近阵仗的一次,便是秦禝在御驾之前,诛杀劫驾的骁骑营。而现在他虽然还年轻,但赫赫战功摆在那里,他既然这样说,不信他又信谁?自然都是深信不疑,却再也想不到他这一堆话,为的还是将龙武军从战场上摘出来。

        “那就好。”自古为人主者,总是喜欢听好消息的,李念凝亦不能例外,听了秦禝的话,心中喜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问下一件事。

        “从江宁回来的人,只有你。”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不知道当初江宁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啊?”

本来按照朝廷的意思,伪隋帝等隋匪头子,是要送到京城,献俘阙下的,然而不等朝命到达,两个人便被杀在了老军大营之外的法场上。而伪勇王的供词,也被大涂大抹了一番之后,才呈送朝廷——曾继尧用的理由是,供词之中,“多有大不敬语”,不得不划了去。

        这个理由很堂皇,没办法指责他什么,但京中大老,多有疑问,认为这是曾继尧在替他那个弟弟曾继全,遮掩洗劫江宁的真相。

        现在李念凝太后这一句话问出来,仿若无心,秦禝却知道,内中有很深的含义。对于伪勇王的死,他听到过一个说法,伪勇王本有降意,但底下幕僚的一句话,让曾继尧终于下决心动手——“此贼甚狡,不宜使入都”。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死人不会开口,江宁的详情,朝廷也就无从得知。既然如此,老军洗掠江宁城的“盛况”,自然也决不能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臣在江宁,一直是驻节索墅,提调本部兵马做外围的兜截,因此不曾进城。”秦禝的话,滴水不漏,“破城之后,共俘获逃窜的隋匪两千零七十三个,于东、南两方向,自信无一走脱。检获财物折银三十八万两,依照前例,拟以三成解交户部,又接上谕,着不必解京,拨归藩库以充兵费,臣还没有谢恩。”

        这一番话,听上去官样文章而已,平平无奇。可是李念凝垂帘听政两年。这位二十出头的少妇,心机已历练得愈发深沉。略一思索,便从秦禝的话里面,听出了两层意思。

        一个是曾继全的大军,攻破江宁之后,心思没有用在把城围好上面,不然又怎么会逃出来两千多隋匪?更不要说连伪勇王这样的巨贼都逃了出来。

        另一个是,这两千多人身上,一共只搜到了三十八万两的金银财宝。也就是说,江宁城内如果真有金山银山,那就并没有被这些匆忙逃出的隋匪所带走。

        既然听懂了,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于是点点头,先把这一个话题放下,转而问新政。

        “你在江苏借助南越人的商会。把军务上的事情,办的很得其力。”李念凝的声音,转为柔和,“上一次,我们倒是错怪你了。”

“臣不敢当!”太后于殿堂之上说这样的话,为臣者当然只有做惶恐的表示。

        “那么别的国家呢?”

        “臣下以为,周边诸国也不一定是一条心。对我们夏国的心思的也各不相同。可以加以利用。”

        “你是说,这些入里面,也分好坏?”

“太后圣明!各国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勾心斗角的事儿,也多得很。”

李念凝沉吟道,“不过说到底,都是外人,还能真心向着咱们么?”

        “是不是真心,臣不敢说,不过依着臣的一点小见识,只要不让外人合而谋我,就是好的。”

        这些话给李念凝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觉得如果能把外人“分而治之”,那倒真是好得很,总比让外人“合而谋我”要强。

        话说到这里,已经用去了不少时候。从仪制上来说,凡是陛见的大臣,几乎没有能奏对这么长时间的,连中枢大臣的起,都往后押了。李念凝虽然心有未足,然而掂量了一下,他离京之前,也还有一次请训的机会,于是看了看东太后,还是先下了一个结语。

        “今天的这些话,你跟齐王也好好说说。你这一回上京,江苏的军务政务,有什么要办的事情,跟齐王商量好了,就随时写折子上来。如今的旗员里头,你算出色的,现在官儿做大了,凡事总要实心尽力,千万不要学那帮宗室大爷的脾气!”

        “臣遵旨。”

        说完这句,见李念凝和东太后俱都无话,知道到了跪安的时候,于是行礼退出。他知道接下来是该叫中枢大臣的起,因此也不必再到中枢处去见齐王,反正昨天已经往他的王府里通报过了,静等他召见就是。

        出了宫,还是先回江苏行馆,一路上在轿子里把方才奏对的情形回顾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放下心,想下一步的事情。

        到了行馆门口,才下了轿子,就见门边侍立的一位武官抢上来,跪倒请安。秦禝这才回到自己屋里,先把几个长随叫过来,取出礼单,一家家分派。尤其是要进给宫里的东西,哪些是该点交内府的,哪些是要跟李孝忠接头的,交待得特别仔细。

        等到都分派好了,长随们便纷纷去带车装货,要分门别户地送东西去了。秦禝舒一口气,把李铭鼎叫进来了。

        “李先生,奏销军费的事情,你看该怎么办?”

        这回返京,他只带了两名幕友,褚玉亮是替他办笔墨的,李铭鼎则在户部待过六年,因此特意带他来,负责报销这一块事务。

        “管部的罗大人那里,自然要请秦帅先去打一个招呼。”李铭鼎说道,“至于部里的那班人,归我来接头。”

        “罗大人那里自然是要去的,我也熟。”秦禝看着李铭鼎说,“只是不知道,该把话说到什么份上。”

        “点到即止就可以了,罗大人心里有数得很。”李铭鼎小声说,“不过我也提醒秦帅一句,罗大人就算跟秦帅不是老交情,可是他管部多年,里头的规矩门道,心里都明镜似的。他是最晓得人情的人,即使跟底下有所交待,也不肯全断了那班人的财路。”

        李铭鼎所说的,是户部的一桩弊端,凡是统兵大员报办军费,那都是户部官员发财的好机会,非得好好勒掯一个数出来,不然决不能让你轻松过关。

        “嗯,那帮黑心眼子的官儿,我也素知的。这两年龙武军打了不少胜仗,他们不定以为我挣了多大一座金山银山呢。”秦禝笑着说道,“李先生,这件事是你全权,总之一切都重重拜托。”

        “秦帅放心,我好歹在部里待过六年,他们那些把戏,我也‘门儿清’。”李铭鼎也笑了,“我就一个宗旨——让他们饿不死,却也别想吃饱了。”

        这个宗旨,秦禝很满意,等到李铭鼎辞出去,秦禝自己在屋里盘算了一会,觉得诸事妥当,这才扬声喊道:“吴椋——”

        “在!”吴椋从大堂跑过来,“爷,您吩咐。”

        秦禝舒一口气,脸上浮起笑意。

“咱们回家。”

自从打前站的长随,把秦禝启程回京的消息送到了秦家大宅,韩氏知道秦禝要回来。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两年,生活富足,万事无忧,滋养得是愈发水嫩了,然而这个小叔子不在身边,到底少了一个主心骨,总是觉得不能踏实。何况他在外头带兵,战阵之上,枪炮无情,也不免要日日替他提心吊胆。  

          现在好了!虽然还不能确知他在京里可以待上多久,但总归是有一段放心的日子可过了。于是指挥着下人们,把整个宅子粉刷一新,只是碍着他上一回的叮嘱,不敢再做大张旗鼓、挂灯结彩这样的事了。      

  等到昨天秦禝进城,在江苏行馆下榻,她接了长随的通报,知道他入宫觐见之后,就能回家。今天一早起身,便不免各自花了不少心思,把自己妆扮起来。到了日影渐中的时候,秦禝回来了。        这一回他没坐轿子,而是直接骑了马从江苏行馆转进胡同,到了宅子门口一看,回京所随带的亲兵,早已在门口下了警戒。黑漆大门是敞着的,吴伯带了一班下人,在门口跪接。    

    “吴伯,你这是做什么。”秦禝笑着说道,“起来起来。”        “恭喜侯爷!”这样的事情,这个老管家是最重规矩的,到底还是给他磕了头,这才肯站起身来。     

   “以后你不用给我行这样的大礼,”秦禝一边往里走,一边交待,“你是我父亲手上交下来的老人儿了,跟别的人比起来,情分不一样!”        

“是,是,这是爷给我的恩典,不过规矩到底是规矩。”吴伯毕恭毕敬地跟在身后,脸上肃穆得很。这位少爷封侯,这是秦府前所未有的大荣耀,从此这个秦家大宅,也可以算做“侯门”了,怎么能乱了规矩?“回头还要设祭,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老爷。”       

 “唔……”秦禝脚步略停一停,心说我倒把这个碴给忘了。这种事,打心眼里不愿意做,眼睛一转,看见后面的吴椋,便转了话题,“我把吴椋好端端地给你带回来了,授了四品的武职,够你高兴的了。”  

      老头一直没有正眼去看吴椋,为的是怕自己又像上回一样,痛哭流涕,在主子面前失礼。现在听秦禝这样说,也仍旧不去理吴椋,肃然答道:“跟了爷,是他的福分,官大官小,那也都是爷一手提拔的。”    

    秦禝笑着摇摇头,迈步进了二门。秦家大宅,一共是五进的院子,进了二门,也还是外院,两排厢房,是给男仆们住的。  等到进了正院,便见到阖府的丫鬟妈子已经跪了一地,而跪在最前面的,正是他那位漂亮的嫂子。        *      

  对韩氏来说,这个小叔子每次离家,都是升了官回来的,已成惯例。这一回到申城,听说他打下苏州,竟然封了侯,让韩氏欢天喜地的,不但给府里的下人们重重发了一回赏,而且高兴到喜极而泣的地步。

        现在这位新封的“秦侯爷”回来了,她虽然是嫂子的身份,仍要在地上依礼跪迎,只是心里多少有点惴惴的,不知道他要有多大的威风?       

念头还没转定,秦禝的脚步已到眼前,毫无避忌,一手一个将她们扶了起来。        

四目相对,百感交集。韩氏是激动,秦禝脸上,却是欣喜的微笑。  

      “再也不要这样了,秦禝当不起的。”这句话,说得真是温文尔雅,然而握在嫂子手臂上的手,不但没有放开,而且还在她柔软的臂膀上,轻轻一捏。

        他这样肆无忌惮,把韩氏弄得红了脸,一时尴尬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哥!”一直跪在人堆里的小丫头,清脆地喊了一声。秦禝一年多没见,她却一点也不认生,跑过来就往秦禝的身上扑。对于这个嫂子的妹妹秦禝倒是真的喜欢。    

    小丫头的这个举动,倒是把三个人的尴尬给化解开了。秦禝最喜欢这个小妹妹,把她举起来转了一圈,这才牵了她的手,向那些丫鬟妈子笑道:“都起来罢!”  

      这一声令下,秦家大宅之内立刻便开始忙碌起来。跟在秦禝后面进来的箱笼包裹,颇有不少,下人们开始大包小包地往里搬,韩氏先不管这些,陪着他来到内院,在正厅里坐了,小心翼翼地把一沓请帖捧了过来。    

    人才到京,帖子就来得这样快,是秦禝没有想到的,厚厚的一迭,怕不有数十张之多?他接过来拿在手里,赫然见到最上面的一张,竟然是齐王府出的帖子。      

  原来不是召见,而是请吃饭。秦禝心想,齐王还真是给面子,打开一看,时候定的是明天晚上。

再把其余的帖子一张张翻过去,见有岐王府的,有诚郡王府的,亦有中枢大臣彭睿孞和原来刘秉言这一班朋友的。  

      难怪识得几个字的韩氏,看自己的眼光满是敬畏。秦禝一边翻,一边掂量着,把不能不去的帖子挑出来,交给韩氏。等看到下面的一个帖子,忽然笑了起来。        徐青岩的老师这么古板的人,居然也发了一个帖子来。        “怎么啦?”韩氏小声问道,“这是个什么人?”        “这个是上书房的人,算是皇上的老师。”        “皇上的老师……那这个得去,是不是?”        “这个反倒不用去,”秦禝笑着摇头,“孔子拜阳货,两不相干的。”  

      孔子拜阳货,这个典故韩氏自然不能知道,一时茫然地看着秦禝。        “总之就是他明知道我不会去,只要帖子发到,他的礼数就算尽到了。”       

 “哦,”韩氏明白了,“他是皇上的老师,做什么要专门来尽礼数呢?”    

    “我在江苏,替他摆了一个门生,”秦禝又想起那位矮矮胖胖的齐秉融来,“他这个做老师的,不能不谢我一谢。”     

   等到都看了一遍,统共挑出来七张帖子是要去的,让韩氏收了,回头交黄先生写回帖。      

  这件事办完,别的事可以先不急,韩氏便站起身来,要替他张罗吃的。    

    “饭菜早都备好了,我叫她们开到这儿来。”        “不用,我早上用过点心了。”秦禝摇了摇头,“赶了几天的路,累得很,昨儿晚上又没睡好。午饭我不吃了,去睡一会。”  

      “不吃怎么成?”韩氏吃惊的说  “你的衣裳,真是好看。”秦禝伸了个懒腰,拿眼睛睃着她,笑嘻嘻地说,“累极了,累极了,好歹睡上一觉,把精神养足了再说。”        

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韩氏红了脸,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

而秦禝则躺到西厢房自己那张久违的大床上,格外亲切,于是这一觉也就睡得特别扎实,从申城到京城一路奔波的劳累,至此才算是彻底缓了过来。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来啊——”

        结果房门一开,进来的却不是亲兵,而是一个穿了淡红衫子的俏丫鬟,略略一蹲,小声应了一句:“爷。”

        “喜儿?”秦禝一愣,两年没见,这丫头长得有模有样了,不惟身条饱满,人也变得更漂亮了。

        “我伺候爷穿衣裳。”喜儿说起话来,也比两年前要老练了不少。秦禝心说,她当丫鬟的头,算是练出来了。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秦禝坐起来,由着喜儿替他穿上衫褂,嘴里打趣道,“太太还没舍得把你许出去呢?”

        这位爷的脾性,喜儿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句话也不敢答,只是低着头,手脚麻利地替他系着纽子,心知只要有一点不庄重,没准就要被他抱到床上去,要是让太太撞见了,那怎么得了。

        等到韩氏闻声从正厢房里走过来,正好喜儿从西厢退出来。韩氏看了看面色微红的喜儿,没说什么,进了西厢,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禝。

        “你又逗人家是不?我就这么一个丫鬟头儿,你也不放过。”

        “什么话,没有影的事!”秦禝忽然变得比正人君子还要正人君子,“你先坐下,我有事情要交待。”

        等到韩氏坐了。他便从衣衫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封套来。

        “这个。你替我保存起来。”

        韩氏接过来,拿手捏一捏,猜到里面是银票,笑着说道:“哪里用得着这许多?上次张顺回来,带了一万两,方才吴椋又交了一万给我——到哪里花去?”

        “这不是给家里用的,”秦禝摇了摇头,“你别笑嘻嘻地不当一回事。里面有六十万呢。”

        “啪”的一声,韩氏的手一抖,把封袋掉在了地上,自己捂了嘴,赶紧捡起来,只觉得烫手。

        “怎么拿了……这么多钱?”

        “我这次回来,有一件大事要办。”秦禝看着她,平静地说道,“火到猪头烂。不花钱可不行。”

        封袋里面,也还不仅是银票。另有一张单子,写了自齐王以下一共二十三个人的名字,是准备照着名单分送的。

        外官进京,对京里的官员往往都会有所表示。所用的名义,是夏天冰敬,冬天炭敬,虽然现在非夏非冬,好在还有一个八月半,可以勉强靠得上,算成提前致送“节敬”。这是寻常的事,但这样大的金额,却又大不寻常了。

        等到韩氏战战兢兢地把封袋拿回去保存好里,秦禝放下心,才觉得腹中空空,饿得不行。好在已经到了饭点,于是由韩氏和明氏陪着,在正厅里好好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她们两个,把申城和江苏的事情,拣大的说了一遍。

        酒足饭饱,回到西厢房,嫂子也一起跟了过来,因为还有一件事不曾听他说起。

        “刚才没说,现在可得说了,”韩氏笑着问道,“你纳的那个妾,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快快从实招来。”

        不管是作为嫂子还是作为女人,这都是她最感兴味的事情。秦禝也丝毫不做隐瞒,老老实实地把从认识白沐箐开始,一直讲到那副“马上封侯图”,至于在抚衙后院“夜袭美厨娘”这种事,自然略过不提。

        “她的八字儿一定跟你特别合契,这是个好姑娘,”韩氏也感慨道。特别是白沐箐举身入衙的那一段,让她颇有心旌摇动的感觉,“算是跟你共过患难的人,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你也是跟我共过患难的人。”秦禝轻声说道。

        这句话不错。韩氏想起当初,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花,一个月吃不上一回肉,那份艰难跟现在的荣华比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桌上的油灯,忽然连着爆了个灯花,噼啪两声,把陷入沉默的两个人惊醒了。

        “你……你歇着吧。”韩氏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秦禝却一笑起身,不由分说,便将嫂子一齐揽入怀中,“你们知不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听上去就不像好话。韩氏心慌慌地对望一眼,都低了头不说话。

      

        “你……你……”韩氏连话都说不成句了,秦禝看着怀中面泛桃红的佳人,再也忍耐不住,紧一紧双臂,噗地吹灭了油灯。

        这一回。却是秦禝先醒,睁眼一看。天色早已经大亮。悄悄坐起身子,侧头看看身边的佳人,搂在一起,一张薄被覆了下面,云鬓散乱,还正睡得香甜。

        秦禝一笑,挣扎着下了床,只觉四肢百骸,无不酸疼。想起昨夜的大战,心里琢磨着,闺房之乐固然是其乐无穷,不过若是长此以往,怕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吧。

        自己摸索着穿了衣裳,踱步来到正院,仍是喜儿带了丫鬟,替他在正厅摆了早点。正在慢慢吃着,吴伯来通报,说外面有一位吴大人,求见侯爷。

        “哪一位吴大人?”秦禝皱起眉头问。现在这个时候,真是不想见人。

        “是顺天府的吴知府。”

        顺天府的这个知府,跟别的地方大不一样。顺天府管着京城和京外的郊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府”,府尹的官衔是正三品,用银印,不是寻常的五品知府可以比拟的。

        秦禝不在京的时候,顺天府每月都派一个书办上门,看看有什么需要照应的事情没有,现在得知秦侯爷回来了,府尹亲自来拜访,更算是格外巴结,这个面子不能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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