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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为鬼


脚夫这辈子亏心事做得不少,不敢说问心无愧,如今荒郊野岭骤然撞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头一回真心实意的感到懊悔,怪自己缺德事做多了,遭报应了。

        他做贼似的扫了身前那热心肠的“院主人”几眼,只囫囵看出了个男女就不敢再多看,仓惶道:“大仙、大仙,我就是路过、路过,真的,无意冒犯,就是路过……您大人有大量,收了神通吧……”

        “院主人”一身红衣,在灯笼的红光下连皮肤都泛着妖红,黑发如瀑,唇红齿白,是个好相貌,可惜身形是个男子,红得违和了些,便多了几分怪诞。

        此“人”勾起红唇一笑:“什么大仙?我就是个夜不成寐的闲人,不是什么大仙。”

        他笑声清亮,娓娓而谈,好似面对的是多年未见的旧友,如果此刻是白天,大太阳晒着,脚夫兴许真就信了他的鬼话。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这一盏红灯笼下,他看什么东西都带着点血色,别说男人,就是仙女来也得被照成罗刹,一点信服力都没有。

        “大仙,大仙!”脚夫猛地扑到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求求您放我走吧!我给您上香,我回去一定给您上香,上最好的香!我逢年过节都来孝敬您,您想要什么,我都能弄来!求您了,放我走吧!”

        他一边求饶,一边往后爬,直到那片衣角再次消失在视野里,脚夫心存侥幸,觉得没准“大仙”被他说服,打算放过他了,手脚并用地窜了起来。

        结果一回头,险些一头撞上了柱子。

        他惊恐地后退了几步——

        绿漆红瓦,这遭瘟的柱子怎么看怎么像那小院的顶梁柱,他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这闹鬼的院子中间!

        脚夫头皮发麻,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走了一天,累了吧?”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进屋坐吧,里面暖和。”

        主屋的窗一扇扇亮起,木门“吱呀”一声洞开,脚夫望着那灯火通明的屋子,只觉得顺着门往外刮妖风,刮得他两股战战,尿意顿生。

        不过你别说,这妖风还是肉汤味儿的,挺好闻。

        一辈子也没吃过几回大鱼大肉的脚夫抽了抽鼻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唾沫。

        这肉香比他曾经给官老爷把门时闻到的还要香,还要馋人。

        不、不行,妖言惑众,妖肉惑人,他要抵抗住诱惑。

        “饿了就进去吃点吧。”

        一只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脚夫猝不及防,打着跌踏进了那妖风阵阵的“温柔乡”,一抬头,只见这屋子虽然不大,但入目皆是美酒佳肴,一盘只在梦里见过的雕龙肘子堆了一尺多高,骨棒上的龙都跟活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

        脚夫直磕巴:“大、大仙……”

        热心肠的“大仙”纸一样飘过来,手上托着碗奶白的汤,笑眯眯地往他手里送着:“尝尝?新熬的汤,趁热喝。”

        辛苦了一天水都没喝上两口的脚夫望着那碗品相甚佳的肉汤,喉结滚动,心里害怕,但手却鬼使神差地把碗接过来,犹犹豫豫地抿了一口。

        有点咸,但很香。

        香味刺激味蕾,脚夫下意识又喝了一口。

        “好喝吗?”院主人直勾勾地盯着他。

        “好、好喝……”

        “那再尝尝这个。”又一盘佳肴被塞进了脚夫手里。

        “那个,大仙,我……”

        “快吃,有什么话,我们吃完再说。”院主人拉着脚夫落座,不由分说地用筷子夹了块酥皮肉抵到他嘴边。

        喝汤和吃肉到底是天差地别,脚夫一口肉吃下去,连带着之前想问的问题都咽进了肚子里,唇齿留香间,他心想:“那就吃完再说,就一小会儿,吃完也来得及。”

        又一块肉被送到嘴边,脚夫抻长脖子,一口咬住。

        院主人一副慈母神情,注视着眼前狼吞虎咽的男人。

        一夜饕餮。

        肉是好肉,汤也是好汤,穷人出身的脚夫这辈子都没这样吃饱喝足过,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梦里他还是面对着山珍海味,肚子撑得有蹴鞠那么大,但还是饿得厉害,身边吃空了,他便挺着肚子出去找,一出门,瞧见一口大锅,脚夫乐不思蜀地跑过去,掀开锅盖——

        看见了浮浮沉沉的自己。

        脚夫猛地惊醒,惊魂未定中,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屋顶漏光的危房里。

        他触电般窜了起来,一个红艳艳的东西从身上滚落——

        是一颗熟透的桃。

        桃?

        脚夫恍惚间似是回忆起昨晚那“院主人”把桃子递给他的画面,汗毛炸起,一溜烟爬起来,心惊肉跳地环视四周。

        哪还有什么绿漆红瓦,这屋破得像是他祖奶奶那辈的产物!

        完了完了,真是撞鬼了,他真是撞鬼了!

        脚夫四脚翻飞地狂奔出院,出来前还没忘检查一下自己身上的血汗钱,确定了一分没少,惶恐中竟还松了口气,起码撞得不是个贪财的鬼。

        至于那滚到角落的桃——谁爱要谁要吧,反正他是不敢碰了。

        一夜惊魂,脚夫身心俱疲地赶到家后,仍觉得不安,恍惚中熬过了一个白天,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他在媳妇疑惑的目光下早早爬了起来,穿上衣服去了村头的祠堂。

        他原本打算去拜拜祖先排位,临时求各路祖宗保佑一番,聊胜于无,结果刚一推开大门就吓了一大跳——平日里鬼都没有一个的祠堂里,竟意外的有个活物,还成长条状陈横在地。

        难道是那鬼追过来了?!

        脚夫扭头就要跑,便听那活物喊道:“施主!施主且慢!贫僧是,咳咳,是人!”

        脚夫逃命的脚步一顿,定睛一看——好家伙,原来不是鬼怪,而是个灰扑扑的破烂和尚。

        “阿弥陀佛。”那和尚有些难为情地合掌:“贫僧路过此地,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冒昧借宿一晚,这就离开。”

        “哦……哦,没事,没事。”脚夫连连摆手,注视着和尚背上行囊准备离去。

        谁知和尚走到一半,突然眉头一皱,转身望向他,仔细辨认了一番,试探道:“施主最近可是碰到了什么……人?”

        那一点停顿实在深意,脚夫瞪大了眼睛,碰见亲人似的一把抓住了和尚的手,焦急道:“对!对!大师,大师求你救救我,我好像,好像撞到鬼了!穿红色衣服,还给了我好多吃的,还让我喝汤,还——”

        和尚接道:“还给过您一颗桃,是不是?吃了吗?”

        “对对!我没吃,我没敢吃,我醒了就看到那个桃,就在我身上,我一起来它就掉了,我就敢再没碰了,大师,我是不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了?我昨晚都没睡好,用不用驱邪啊?”脚夫焦虑道。

        和尚闻言松了口气,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不用多虑,您没吃那桃就好,这符您拿着,能护身。”

        脚夫如获至宝地接过:“好,好,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那和尚犹豫了一下,随即正色道:“但贫僧还有一事想冒昧请教施主,您可否认识一个,叫殷桃的人?”

        “殷、殷将军?”乍闻曾经首领的名字,脚夫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这和尚发现了自己曾经参加过叛军的事,“是、是认识,您怎么知道的?将军……将军他跟这事儿有关?”

        和尚似乎已经料到了答案,并不显得意外,只点头道:“是有些挂碍,您仔细想想,您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殷桃的事?”

        对不起殷将军的事?

        脚夫心绪动荡,又想起了那段被铃声打断的回忆。

        他本以为这会是他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但看着和尚严肃的神情,脚夫又一阵后怕,犹豫了一下,还是松了口。

        “我曾经……骗过一个人,那个人是朝廷派来找将军的,我当时正想归隐,口袋里没有钱,见他穿金戴银,很是富足,便想骗点过来……”

        “然后呢?发生了何事?”和尚急急追问。

        然后?

        脚夫想了想,然后那个人就被杀了,被当今圣上——当年的赵王爷杀了。

        那天刚好是脚夫的腿受伤的日子,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离不开拐杖了,心灰意冷之下,想到了逃跑。

        军队即将打到秦岭,过了秦岭,就是皇城,那时他们便是板上钉钉的乱党,要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脚夫看了看自己的腿,想着与其死在战场上,或是造反之后受到天谴,不如此时偷偷溜走,找个小地方安稳度过后半生。

        军队一日□□近秦岭,脚夫逃跑的心越发急迫。

        终于,一天机会降临,营里大部分士兵都顶上了前线,脚夫看了看身边那些无暇他顾的伤员,一瘸一拐溜出了营地。

        他不敢动马匹,战争期间马比人金贵,发现他跑了不一定有人来追,但若是发现他骑跑了马,那就很有可能遭到追捕。

        形单影只的逃兵单靠一双腿和一支拐杖瘸出了两里地,刚想松口气,却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被发现了吗?

        脚夫对自己的脚程心里有数,停在原地不敢再动,装出一副出来侦查的模样。

        马蹄声渐近,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一名有些书生气的男子停在了脚夫面前,那男子打量了脚夫几眼,扬声道:“我是东宫使者赵秀商,带我去见殷封寒。”

        赵秀商是谁脚夫并不认识,但他认出了这人腰上沉甸甸的钱袋,以及这人隶属于朝廷的装扮。

        脚夫咽了咽口水,他没有钱,也没有马,然而想跑出去这两样缺一不可,眼下钱和马都给他送来了,简直的天助他也。

        脚夫鬼迷心窍地开口:“我凭什么相信你,万一你是朝廷派来的刺客,那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赵秀商皱起眉头,翻身下马,准备好好交涉一番,“我这里有太子的信,殷封寒一见便知。”

        脚夫不动声色道:“那你先把信给我,我送去给将军,他同意见你之后我再来带你过去。”

        赵秀商不疑有他,低头在衣襟里找信,却不想刚掏出一个信角,迎面而来的就是男人毫不留情的拳头。

        当过山匪的瘸子也还是山匪,一拳就将文弱的书生砸晕了过去,脚夫轻车熟路地扯下赵秀商的钱袋子,目光扫到那封掉落在地的信,动作一顿,又动起了歪念头。

        这人点名要见殷将军,把那位王爷排除在外,与其让这人活着回去记恨他,不如把人弄回营地去交给王爷,编一些朝廷和殷将军暗通曲款妄图背叛的谎话,没准还能再得一些赏钱。

        那时再跑,也来得及。

        脚夫见钱眼开,顿时胆子也大了几分,捡起信塞到怀里,用马鞭将赵秀商捆好弄到马背上,飞驰回了营地。

        他先藏好了赵秀商的马和钱袋,再拎着赵秀商的人找到赵王爷的军帐。

        这位王爷是他们这地位最高的人,跟铁血的殷将军不一样,这位总是笑呵呵的,看起来很好说话。

        脚夫对帐外的守卫道:“去禀报王爷,我抓到了一名朝廷奸细,很有可能跟殷将军有关。”

        守卫一听,不敢不报,没一会儿便出来通报他进去。

        脚夫奉命掀开军帐,刚把手里的人扔到地上,赵秀商就迷迷糊糊地醒了。

        “赵王!”赵秀商一眼就认出了高位上的人,怒目圆睁,“你!你竟敢侮辱来使!”

        脚夫很后悔没把他的嘴一起堵住,连忙掏出怀里的信,双手奉给赵王,“王爷,这是他想交给殷将军的信。”

        坐在太师椅里的人颇为放松地靠着,接过信,慢条斯理地拆开。

        信纸展开,锋利的字迹映入眼帘,赵王脸色一变,缓缓坐直了身体。

        他神色莫测,一字不落地读了两遍,抬起眼皮望向地上狼狈躺着的赵秀商,问道:“你是东宫的人?”

        赵秀商气恼,以为是这个臭名昭著的叛军首领故意戏耍自己,根本没想到会是他偶然遇见的小兵胆大包天地欺上瞒下,愤怒道:“是又怎样!”

        “这信上说,只要殷封寒退兵,太子愿意让出储君之位,由殷封寒从除本王以外的皇子中任意挑选一位做储君,这是谁的主意?”赵王问。

        赵秀商立刻嘲讽道:“自然是所有人都这样想,除了你,哪位皇子做储君都无不可!”

        赵王便冷下脸,不说话了。

        脚夫没见过赵王如此硬冷的模样,眼看气氛不对,害怕引火烧身,连忙偷偷朝帐外挪动脚步。

        果然,他前脚刚迈出帐门,赵王就骤然发难,抽出兵器架上的利剑,一剑挥掉了赵秀商的脑袋。

        脚夫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蹑手蹑脚地退出军帐,手忙脚乱地跑到藏钱、马的地方,带上钱连夜逃了。

        这是他从未说给任何人听的秘密,也是每次回想起军旅生涯,回想起那位将军,总会浮现在脑海里的梦魇。

        他不知道后面赵王有没有为难将军,只是在听到那位将军的死讯时,不由自主地觉得与自己有关,那柄淌血的剑是他心里永远的结,随着那位将军的死亡,一辈子也解不开。

        和尚沉默半晌才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还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请您带贫僧去那夜遇鬼的地方?贫僧愿意付酬金。”

        有钱能使鬼推磨,脚夫这么些年也没什么长进,收了钱,便凭空多长出一个胆子,当即答应领人去寻鬼。

        和尚说他法号自渡,是专门来找那位爱请人吃饭的红衣厉鬼的。

        脚夫觉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暗喜自己碰到了高人——还是个有钱的高人。

        “那您是怎么知道那个……那个邪物的啊?”脚夫没敢直接描述对方,像是怕沾染什么不必要的邪气。

        自渡和尚叹气:“他之前便四处游荡,险些酿成大祸,我与他有孽缘在身,不能不管,这才一路追到此地。”

        自渡和尚属于那种,乍一看看不出具体年龄的面相,说他四五十也行,说五六十好像也行,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堆起一沓褶子,有点八字眉,很是慈悲。

        但脚夫此刻看着他,又觉得他其实始终心事重重,八字眉是因为眉头一直锁着,连笑都笑不畅快。

        人都有七情六欲,这位大师可能是和红尘还没了断干净,脚夫识趣地不再多嘴,本分地带路。

        又走了半日,脚夫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指向前方,“大师,到了,就在前面。”

        自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隐约看到了一个破败的屋顶。

        “多谢施主。”自渡合掌道:“施主请回吧。”

        “哦,好,好。”脚夫看着那屋顶也有些后怕,并不多推辞,“那您多加小心啊。”

        自渡笑着点了点头,目送脚夫走远后,迈步走向那影影绰绰的宅院。

        那院远看还能算个院,近看实在是有辱这个词,院门岌岌可危地挂在门框上,墙塌了三面——一眼就能看到那位坐在台阶上的红衣美人。

        真如脚夫所想,大太阳晒着,美人就只是美人,白皙的脸蛋上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睫羽纤长,瀑发乌黑,一点都不吓人。

        自渡和尚一步步走近,合掌行礼,轻声道:“任丞相。”

        美人抬起眼,眉目艳丽,神情并不惊讶,对自渡温和颔首。

        “道长,多年未见,您——”

        美人那双漂亮的眼睛落在自渡的僧袍上,莞尔一笑,“看来转行了。”

        的确多年未见,自渡双掌合十,复杂地注视着厉鬼。

        他想,如果能回到初次见面那时该多好,那时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那时他一定不会再说出那句话。

        美人望着他,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缓缓摇了摇头。

        “道长,那年我才十六,就是听了你的话,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要是再回到那年,你最好祈祷不要再碰见我,不然,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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