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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为囚


任家所受之刑罚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押送当天,万人空巷,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聚在了青玉街上,准备一睹这盛世权臣家的落难模样。

        余涟漪抱着孩子缩在囚车中心,长长的秀发瀑布似的垂下,给襁褓里的婴儿勉强撑起了一方保护盾。

        任无云还太小,没被算进男丁里,出城后会跟着他娘亲一起被押到西山矿场,在那里度过他待罪的一生。

        不过也还好,他的一生大概不会很长——听说西山那边每天都会死人,累死的,饿死的,打死的,也不知他们娘俩一弱一小到了那边该如何是好。

        贵妇们挤在二楼指指点点,笑这天之骄女也有今日。

        “哎哟,快看,来了来了!”

        余涟漪之后,任家男丁的囚车缓缓驶来,顿时引来更多嬉笑,贵人们趴在栏杆上抻长了脖子,誓要在今日一饱眼福。

        “哪个是任平生?哪个是任秋雪?”

        “你傻啊,当然年纪大那个任平生,年纪小那个是任秋雪咯。”

        “哎哟,后面那个是任秋雪吧!当真是个大美人啊!”

        “去去去,美有什么用?我可听说了啊,宫里那位就是看这任三公子一身媚骨,说送去采矿可惜了,这才发去当的军妓!”

        “说得跟真的似的,你亲耳听到啦?”

        “我从我家老爷那听来的,你们爱信不信!”

        任疏桐年老体弱,从狱中提出来时就已经昏厥,任之初倒还醒着,只是听着这些无稽之谈,满目悲哀,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同情自己,还是该同情这些合眼摸象的愚人。

        他生来就是帝师,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将来要辅佐的是一国之君,是九五之尊。

        一句话能要万人的命,一句话也能救万人的命。

        父亲说,他不能只负责开刃,还要负责藏锋,他要做一把带锁的刀鞘,锁住这国之利器,叫这杀人的刃不能轻易出鞘。

        他那时候与父亲辩论,称国之利刃不可藏,本朝默认刑不上大夫,人则无畏,人无畏则必生乱。

        任疏桐那会儿说什么来着?

        “我们的土地上有数以万计的百姓,他们大多没进过学堂,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举一动只是盲从,跟着身边有名望的人摇旗呐喊,其实可能连自己在喊什么都弄不明白。”任太傅摸了摸个头还没扫帚高的次子,“他们时常因无知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但这些百姓是我朝的基石,无民则无国,你要做的,是在国君的利刃下保护好这些不懂自保的民。”

        尚且幼小的任二公子那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深有感触,以后每每和小太子论道,都要引经据典一番,灌输给这未来的国君以民为本的仁政思想。

        木铎之心,素履之往。

        怎奈何长路漫漫,道阻且长。

        任之初闭眼,李舛刚愎自用,对太子的仁慈向来嗤之以鼻,在西南当王爷时便推崇酷刑严吏,恐怕这条路,如今就要断在他手里了。

        而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竟还能笑得出来。

        一名骑马的士兵忽然喝道:“不许围上来!刑部押解重犯,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他鞭子一甩,“啪”地一声抽在了最近的任之初的囚车上。

        任贤看着前方被那一鞭子牵连得东倒西歪的兄长,一阵揪心,后知后觉地产生了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的想法。

        他昨夜烧得头脑昏聩,一纸孤傲激怒了新帝,虽守住了风骨,却让血亲受此大辱。

        如果那时他能审时度势,阿谀奉承一下,哪怕之后遭亲人白眼,也都不至如此。

        汤药灌大的任三公子低咳了几声,五脏六腑一阵又一阵的钝痛,痛着痛着,喉咙忽然一阵猩甜,翻涌而上的血液瞬间从口鼻喷出,划出一道血线,溅湿了牢笼。

        “干什么!下去!都给我下去!”任贤身边的士兵突然喝道。

        囚车一阵摇晃,任贤狼狈地抬眼,正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睛。

        他的囚车外竟爬上了一名陌生男子,身着粗布短打,手上并无利器,面孔很沧桑,但有些眼熟。

        “任大人!”那男子死死趴在囚车上,在周围官兵的拉扯下费力地把手伸到任贤手边,塞了个什么东西进他手心里,“苍天不公,恩人保重!”

        任贤愣愣地看着他被官兵拉扯下去,偏过头悄悄松开一点手指,这才发现手心里躺着的是一锭还带着汗渍的银子。

        那男子被拉下,却如同一颗落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更多人心底的波涛。

        本就嘈杂的人群突然暴起,开始推搡着官兵往任家囚车上爬。

        “任大人!”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你们那些黑心黑肺的狗官!只抓好人,不抓坏人,你们迟早要遭报应!要天打五雷轰!”

        这些人大多穿着简陋,面容朴素,甚至不少人叫嚷起来还带着方言,押送队伍的士兵寡不敌众,一时乱了套。

        一名少女趁机挣开了官兵的钳制,飞快扑到任贤车上,扒着车顶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但还没来的及说话,就被赶来的官兵抓着头发拖了下去。

        那少女任贤有些眼熟,好像是姓谢,他恍然地看着躁动的人群,突然明白了这些都是什么人——

        是去年他们招工时帮过的那些穷人。

        “任大人……任大人……俺来了,俺来了……”

        一个穿着草衣草鞋的老汉颤颤巍巍地挤上前,任贤下意识想伸手去扶,但胳膊刚向前一探,“哗啦”一声,又被锁链拽了回去。

        他急道:“伯伯小心!”

        一道鞭子狠狠抽在了囚车上,与老汉擦肩而过,老汉被那脆响吓得缩紧脖子,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囚车的两根栏杆,嘴里还嘟囔着:“俺来了……俺来了!”

        他好似想用凡胎□□替任贤挡住前路的屈辱,瘦骨伶仃地攀在那儿,老脸皱成一团,简直像只误入人间的野猴子。

        任贤急得四处张望,希望有人能把这位老先生带下去,不要被官兵不长眼的鞭子伤到。他盼了半天,总算又等到一人爬上来,可定睛一看,却是个半大的孩子。

        那小孩披散着头发,也分不清男女,大概是仗着个子矮,吱哇乱叫地从大人脚下挤上来,跟着老汉一起死死抱住了栏杆,一边抱还一边尖叫:“打死人啦!当官的要打死小孩儿啦!救命啊!”

        他一边喊,一边还拍打着老汉,似乎是想让旁边这人跟着一起喊——活脱脱一个小疯子。

        任贤急得不行,想让他们下去,可刚一张嘴,胸腔立刻气血翻涌,他猛地呛咳一声,牙关松脱,把面前避无可避的一老一小喷了个“姹紫嫣红”。

        小孩愣了愣,似是被这飞来横祸打乱了节奏,抹了把脸,看着满手的鲜血呆了呆。大概是因为太矮,之前任贤吐血时他没看到,此刻骤然撞上,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人,大人你不要死啊!我娘还在等您呢啊!娘说明年要送我去学手艺,您死了她就没盼头了啊!”

        一旁的老汉一听这话,也吓了一跳,呆呆傻傻地以为他们任大人真要死了,咧着嘴就哭嚎了起来。

        这二人的尊容实在不算赏心悦目,一个蓬头垢面,一个疯疯癫癫,任贤忍着钝痛,勉强安慰道:“我不会死,咳……好孩子,让你娘再等等,我明年没去招工的话,就是后年招,让她……咳咳……再等等。”

        老汉嚎啕:“俺等着,俺等着……”

        这时,车上两条漏网之鱼总算被官兵发现,被一手一个地拎了下去,人群在短暂的胜利后,终究是不敌当兵的训练有素,纷纷被驱逐镇压。

        车队恢复行进速度,戒备森严地继续向前。

        任贤心如刀绞。

        西山矿场和西南大营虽然方向只有一字之差,但位置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去西山的车队和去军营的车队一出城就分道扬镳,各自押着数百人浩浩荡荡远去。

        任贤回头遥遥看了眼在视野里逐渐缩小的城门。

        他在这里生活了数十载,似乎从未在远行时回头看过。

        此时乍一看,竟陌生得可怕。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任府在他们下狱后便被抄家,东西变卖的变卖、入国库的入国库,哪怕有朝一日任家人有幸重回京城,也是无家可归。

        任贤不记得是听谁说的,厄运永远都更眷顾可怜人,那时他不以为意,只觉得凡此种种都是无稽之谈,吓唬傻子用的。

        直到他身陷其中才明白,原来人之不如意当真十有八九,而能与人言者,也不过一句“雪上加霜,无能为力”。

        任疏桐在去西南的路上几次晕厥,押送的官兵舟车劳顿,早就对这些即将送进军营给人暖床的公子哥烦到透顶,吃食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给,更勿论让他们荒郊野岭替谁去寻个大夫。

        任贤别无他法,只能哀求官兵把他和任疏桐关到一起,以便在老太傅昏倒后有个照应。

        官兵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凭他一个病秧子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应该闹不出什么幺蛾子,遂爽快同意,把任贤和任疏桐合了笼。

        “贤儿。”任老太傅喝着任贤送到他嘴边的米汤,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道:“爹给你取个字吧。”

        任贤拿碗的手一顿。

        “……好。”

        他明年才及冠,但他没问为何任叔桐要现在给他取字,只是低垂着眼帘,温顺地把米汤里仅有的几粒糙米挑出来,喂到任疏桐嘴里。

        任疏桐咽下米粒,咳了两声,低沉道:“就叫欢安怎么样?任欢安,寓意欢喜、安康。”

        任贤轻轻点头。

        “爹不求你怎么样……爹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以后……有机会,能找个地方落脚,寻个称心如意的人,过几天……”任老太傅喘了口气,“快活日子。”

        他如同一盏即将熄灭的破灯,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仅剩的灯油,苟延残喘地想要把幼子脚下的路照亮些。

        任贤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让任疏桐放心的笑容,可扯了半天,只扯动了脸上最不听使唤的泪腺,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他想起了小时候,有几年他突然患上不寐之症,一到晚上就爱惊醒,醒了若是见不到熟悉的人,就会哭闹。大夫说他那是肝气郁结,入睡后魂不守舍,才会如此。

        任疏桐那会儿就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养着,睡也是睡在一起,半夜任贤醒了,一睁眼就能看到父亲坐在床前处理政务,他略微动一下,父亲就会立刻扭头查看,若见他醒了,任疏桐就会二话不说放下手头的事,把他抱进怀里,轻声细语地哄他继续睡。

        任贤的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下来,“对不起……爹,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写那些东西……我不该逞一时之快,我……”

        “嘘——”任疏桐摇头,轻声道:“贤儿没错,贤儿……是爹的骄傲……”

        老太傅抬起手,像当年抚摸猎场里丢了纸鸢的小太子那样,摸了摸任贤的头。

        记忆里的小太子朝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手心里的幼子哭得浑身颤抖。

        他此生也算求仁得仁,没什么好怨的,只是可怜他的三个孩子,一个没能善终,两个身陷囫囵。

        “贤儿乖,不哭啊,不哭啊……”

        后方囚车里的任之初被惊动,若有所感地把自己贴在离两人最近的地方,好似贴紧些就能忽然开窍学会缩骨功,穿过栏杆赶到他们身边一样。

        “爹?爹您怎么了?任贤?任贤你说话啊!爹怎么了?”

        任疏桐想责备他几句“有话好好说,不要凶你弟弟”,可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再看任贤,嘴唇张合,也是没有一点声音。

        哦……

        他是快死了。

        也好。

        总比死在贼人的折辱之下强。

        老太傅知足地合上了眼。

        日光灿烂,是米汤味的,一片白茫茫中,幼童的朗朗读书声引着任疏桐向前走去,有孩子清脆地在他耳边道:“太傅,"前路舟休系,故山云不归"是什么意思啊?”

        前路舟休系,故山云不归……

        没什么意思,不归就不归吧……

        “爹!爹!”

        一代权臣,无奈合眼,无知无觉地被斑驳的囚车推向与皇城背道而驰的地方,惨淡落幕。

        “外面吵什么呢?”

        皇陵里,李忡用树枝和宣纸做了个简陋的纸鸢。

        从小养尊处优的前朝皇帝并不精于这些粗活,做出来纸鸢不过是个样子货,笨重得像只待宰的草鸡,飞不起来。

        不过也无所谓了,这种可以用来传信的东西,就算能飞,看守他的士兵也不会真的让它飞出去。

        “回太上皇,是……任老,在去西南的路上,”老太监试探地看了李忡一眼,“卒了。”

        李忡绑树枝的手一顿,“……哦。”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太傅,你也看不下去,抛下朕走了吗?

        李忡摆了摆手,老太监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他坐在皇位上多年,看着脚下那滩藏污纳垢的池沼,里面满是半人半蛇的怪物。露在外面的人皮温驯地蹭着他的腿,跟着他乐善好施,藏在泥浆下的蛇头攀枝错节,满口獠牙凶相毕露。

        他能怎么办呢?把他们拦腰斩断,留一半试试还能不能活吗?

        李忡把纸鸢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瞄了瞄。

        大概就像盛世里养不出碧血丹心一样,温香软玉里也养不出铮铮铁骨。

        朝堂上下那些怪物,一半把他当昏君,一半把他当傻子,可怜他不昏也不傻,却什么也不敢做。

        父皇的强势和宠爱让他习惯了顺从和讨好,太傅教导的三思而后行让他越发不敢擅自决断,他人如其名,活成了一个大写的“忡”。

        他既没有掀开泥潭翻天覆地的魄力,也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他面带微笑地顶着盛世的空壳,自欺欺人地维持着祥和的假象。

        如今被儿子从龙椅上赶了下来,眼睁睁看着他们手足相残,父皇要是泉下有知,恐怕会气活过来。

        也正是因为自身的缺陷,他很喜欢爱憎分明的任之初,看着那孩子,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埋藏在他心中多年的幻影,鲜活得不可思议。

        “心远,朕决定了一件事。”李忡喃喃道。

        让他决策天下他会犹豫,怕事事有功,一事不终,于是总是想面面俱到,周全得不能再周全。

        可若是决定自己的事,他其实很乐意凑合一下,怎么随意怎么来。

        李忡把纸鸢用力掷向天空。

        木头架出来的胖鸟去势冲冲,飞不到两尺高,便一头栽了下来,正好砸在院墙上,摔得粉身碎骨。

        李忡拍了拍袖子,大笑着步入陵内。

        “疏桐本不动,心远叶相随,太傅,朕来随你了!”

        皇陵厚重的大门开了又合,磨合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便再没打开过。

        奉天元年春,李忡太皇帝薨,享年四十有二,谥号仁和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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